年纪最大的卢夫人坐得离武后最近,听得这一句,忙起身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妾等已是打扰了殿下半日……”
武后笑着摆了摆手:“哪里的话,陛下是怕我委屈了夫人们呢!今日原是难得一聚,夫人们若是无事,待会儿可否留下来用顿便饭?”她的目光在几位相公夫人身后微微一转,笑容更是和悦,“也算是一道躲个午吧!”
殿内静了静,随即才响起一片谢恩声。人人都有些受宠若惊:以她们的身份,在宫里吃顿宴席不算什么,可要说到在宫里“躲午”,这可是实打实的抬举!好些人再看那些宫里出来的女子,眼里便多了几分掂量:要说“躲午”,也只有她们还沾点边,难不成今日自己竟是借了她们的光?几位相公夫人也满脸是笑,心里暗暗庆幸:看来消息没错,这趟把她们带来,还真是带对了……她们背对着的明光殿门外,奉命前来传话的阿福早已把殿内的情形看了个清楚。听得众人应诺,他转身快步出了院子,一路小跑来到蓬莱殿后殿的东间,进门便低头回道:“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正在明光殿与各位夫人说话,要留她们用顿便饭。各位相公夫人和其他出宫的娘子差不多都来齐了,连怀着身孕的何娘子都在,只有库狄夫人和去裴府的那两位娘子不见人影。”李治正坐在屋内的屏风榻上,闻言眉头便是微微一皱。在他下首坐着的常乐大长公主却是“哧”地一声笑了出来:“真看不出来,这库狄氏心眼虽小,架子却越来越大了!前些日子还带着人到处微服出行地看热闹,今日却是宫里都不肯来,莫不是晓得自家的那两个宫人实在不好见人?”
李治脸上阴郁转瞬间便被压了下去,也淡淡地笑了笑:“这妇人要是嫉妒起来,原是不可理喻,只是这种事,当年先皇也是无可奈何,大长公主又何必与那不知尊重的妒妇一般见识?”
常乐大长公主笑道:“陛下说得是,这妇人好妒,说破天去也是后宅里的事,不是外人好出面管教的,陛下宽仁大度,自然更是不会与这种妒妇计较。”
李治脸色微缓,点了点头。裴府那两位宫女的事,常乐一个月前回报过,那库狄氏竟让一个宫女做了普通侍女,另一个则干脆认为了义女,其霸道比起前朝妒妇来不遑多让,手段则更为阴险,当真是令人厌恶,偏偏有先皇对妒妇宽容相待的佳话在前,自己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常乐能明白自己的难处就好!
常乐的话锋却是一转:“不过陛下也是知道常乐的,常乐虽没什么见识,平日可曾拿这种事情来过烦扰陛下?”
李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凝重:“大长公主可是听到了别的什么说法?”的确,自己的这位姑母并不爱议论家长里短,就是赵氏的事,也是自己问到她之后才说的,这次求见自己却开门见山就问库狄氏是否入宫,难不成……常乐缓缓站直了身子:“不瞒陛下说,常乐平日里最不喜欢的就是库狄氏这种两面三刀的女子;只是原想着她不过是个后宅妇人,不愿跟她计较,更不愿拿这些阴私之事来烦扰陛下。只是如今常乐又听闻了另外一些事,原想乘着今日当面问一问库狄氏的,她既然不在,常乐也不得不跟陛下回禀了!”
李治的眉头皱得更紧:“大长公主何必多礼?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常乐行了一礼才落座:“多谢陛下。此事说来也巧,常乐府中录事乃范阳卢氏子弟,他家有位堂兄性喜游历,年前游学到了京师,前几日里,卢录事跟堂兄偶然谈了一次,这才晓得,他这位堂兄曾在西州做过几年西席,恰巧知道库狄氏在那边做的一些事情,一件件当真令人难以置信。常乐反复问过之后,又在家里想了两日,觉得还是跟陛下回禀一声才好,拼着被皇后责怪,也不能教两位圣人被这妇人蒙蔽,日后酿出什么祸事来。”
李治的身子不知不觉已经坐得笔直:“库狄氏在西州到底做了些什么?”
常乐沉吟道:“据那卢氏子弟说,库狄氏在西州最出名的乃是悍妒,多年无出,却不许夫君沾旁人一个指头,不管什么可汗都督赠送的女子都一概不留,这也罢了。当时西州有一名门孤女,因长辈所托,认了裴少伯为义兄,库狄氏居然也不能容,仗着嫂子的身份天天把人叫去折磨,后来这孤女不得不与人为妾,她竟还不放过,当众狠狠羞辱了那女子一番,生生逼得她遁入了空门!”
李治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这女子嫉妒姬妾原不是什么奇事,可连嫁了人的义妹都不放过的,却是闻所未闻!他正想开口询问,常乐已轻轻地添了一句:“常乐听着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那卢氏子弟说,这女子幼时他曾亲手教过,是敦煌张氏的嫡女,极为聪慧美貌,号称西州第一美人,如今却已落发为尼。我也寻人问过几位西州行商,他们果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这段公案。”如此说来,当真是确有其事了。李治微微吸了凉气,心头对库狄氏的恶感顿时又添了十分。
常乐却感慨地叹了口气:“此事虽然耸人听闻,却也是小事。那库狄氏在西州还干了几件更大的事情。头一桩,前些年西疆多事,西州常需征收押运军粮,这库狄氏的母族原是西域商贾,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几个舅舅包下了粮草的买卖。没几年,那安家粮号就壮大了何止十倍,连当地的官府和高门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过日子!
“第二桩,西州不宜养蚕,却出一种白叠,可以用来御寒纺布。库狄氏到西州的第二年,就逼着麴家出面,将西州各地的白叠织纺都抓在了手里,她开的作坊固然是日进斗金,便是那些穷得交不上租的村子里,农妇要想纺一寸白叠出来,也先要给库狄氏交钱……”
李治再也压不住胸中的怒气,伸手一拍床榻:“岂有此理!”
常乐点头:“可不是!常乐也觉得意外,裴少伯官声一直甚好,怎会让库狄氏做出这种事情?只是那卢氏子弟又说,裴少伯在西州虽然还算本分,库狄氏却是极霸道的,又惯会蛊惑人心,动不动就搬出皇后的旗号压人,鼓动着庶民闹事。裴少伯还是长史时,库狄氏便能随意出入都督府,连当时的西州都督对她都不敢稍有违逆,裴少伯又如何辖制得住她?”
李治没有做声,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常乐瞧了他一眼,暗暗一咬牙根,脸上却露出了几分踌躇:“陛下,还有一事,常乐也不知当讲不当讲。那裴府的新居常乐也曾去过,占地百亩,屋宇精绝,那院中那些花木奇石比魏王旧宅里的也不差什么。原先常乐也没多想,可此刻想来,那裴守约当年乃是孑然离京,库狄氏亦是出身寻常,如今却能有这样的手笔,其中缘由,倒是耐人寻味。”
跟魏王李泰的宅子差不多?当年父皇偏爱,自己这位兄长院子里的花木奇石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李治的眼神不由越来越冷,嘴角紧紧地抿出了一道斜纹。
常乐郑重地欠身行了一礼:“陛下,常乐窃以为,库狄氏如此胆大妄为,只怕皇后殿下也是被她蒙蔽了。如今着她仗着皇后的宠爱,气焰越来越高,便是我等也要退避三舍。两位圣人若是再不加以申斥,如今任由她磋磨两位宫婢事小,只怕日后她迟早会做出有伤天和的事情,那时两位圣人的名声也会被她拖累!”
李治提声喝道:“传朕的口谕,着库狄氏即刻进宫。若敢推脱,以抗旨论罪!”
“进宫之后,让她在明光殿外面先跪上半个时辰,再交皇后发落。皇后若有疑问,让她来找朕!”
他的声音里带着股不可抑止的冰冷怒气,门外守着的几个宫人不由都是一个哆嗦:管教内外命妇从来都是皇后的职责,圣人这么直接处置了,不但是要教训库狄氏,也是要给皇后一个警告!窦宽脸色微变,忙应诺一声,又向阿福使了个眼色。阿福毫不迟疑,撒腿就跑了出去。
一炷香的工夫后,一骑快马从宫门飞奔而出,带起的烟尘,老远就能看见。
当这道烟尘终于在风中散尽,明光殿的院内,玉柳也迈步走上了正殿的台阶,在一片欢声笑语里,悄然来到武后身边,低低地说了两句。武后往外瞧了一眼,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好!难得今日晴好,就按原先的布置在廊下安席吧。”
正是万里无云的艳阳天,仲夏的阳光照在殿外的青石路上,反射出的白光仿佛也带着几分热意。好些人往外看了两眼,只觉得额角又开始要冒汗,应和声却是半点也不迟疑地响成了一片——“今儿果然是风和日丽,妾等有福了!”
“可不是,这都下了好几天的雨了,若不是殿下设宴,只怕老天爷还不肯赏脸给个晴天呢。”
武后笑容愈发柔和优雅:“哪里,今日欢宴,原是托了诸位的福。”她端起面前装着桃酪的琉璃杯,慢慢喝了一口。仿佛是浆水有些酸凉,武后细长的凤目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殿外的西南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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