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满脸无可奈何:“蒋奉御的脉息大长公主还信不过么?也罢,大长公主若觉得库狄氏不过是在弄鬼,那公主不如也找个信得过的女医或稳婆,让她跟着蒋奉御一道过去查查,不就什么都水落石出了?”
常乐的眼睛一亮:“好,我的府上正好有个精于此道的嬷嬷,我这就让人带她直接去裴府!”
她原是急性子,对李治和武后草草行礼告了声退,便风一般卷了出去。武后也笑道:“陛下放心,裴少伯为官清正,人品高洁,库狄氏也是谨慎之人,西州之事多半是一场误会。我还是先出去吩咐蒋奉御一声,让他尽心看诊,莫让库狄氏有什么意外才好。”
李治心里愈发不自在,又担心她追问先前的事情,忙点头道:“那就有劳媚娘了。”
武后含笑告退,曼步出了蓬莱殿。一直等在外头的玉柳赶紧跟了上去,眼见四周无人,才低声道:“殿下,常乐大长公主多半会让人咬定库狄氏是弄假。蒋奉御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陛下到底是肯信他一些。”
武后淡淡地一笑:“本来就是弄假,揭穿了又如何!”
玉柳吓了一跳,武后却是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适才满脸的焦急担心都已化成了风轻云淡的惬意:“说来裴守约还的确有些道行,似乎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所以库狄氏今日才会不早不晚坐车出门就见红,所以他才会不快不慢恰恰赶上这桩事。既然如此,我何不成全了他?”
“告诉蒋奉御,不必去驳大长公主的人,实话实说就好。裴守约不是算无遗策么?我就不劳烦他来圣人面前来分辨这一场了,还是把他高高地抬举起来才好。”
她负手看着远方,一字字说得轻柔无比:“如此,他这一摔,才会再也翻不了身!”
第五章 生死一线 祸福难辨
裴府的上房原是修得格外轩朗,虽说依着裴行俭四品官的规格,堂舍不过是五间七架,也并无重栱藻井,但那简洁的线条,舒展的轮廓,却让整栋建筑显得格外古雅,连两边三间两架的厢房看去都比寻常屋舍高华,加上房屋前后错落有致的佳木奇石,整个院子自有一份画卷般的风情。
只是此时此刻,那满院子进进出出的忙乱身影,到处响起的焦急询问和压抑声音,却把这幅画卷破坏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东厢的耳房里,七八个婢女管事将门口围了个严严实实,随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人人都愈发紧张,年纪略小的几个更是脸色惨白,连气都不敢出了。
猛然间,从紧闭的木门里传出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露出头了!”随即,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响了起来:“夫人,用力,快些用力!”“娘子快憋住气……”“好了,好了,快拿剪子过来!”
在蓦然响起的婴儿啼哭声中,产婆欢乐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是个小郎君!是个小郎君!”
满院子的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好些人笑了两声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就站得有些酸麻了。
耳房的屏风后面,躺在产床上的琉璃也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小家伙,总算没有难缠到家,只是性子也太急了点,自己刚刚到家,还没想好怎么接着演呢,他就假戏真做地赶着出来了!好在家里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他出来得也算顺利……她闭上眼睛刚想歇口气,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产婆尖利的声音——“娘子莫睡,再加把劲,还有一个!娘子肚里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琉璃差点没直接从床上蹦起来!转头瞧见满脸是汗却没露出半分意外的阿燕,再看看这间早就收拾出来的产房和半个月前就候在府里的两个产婆,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愈发紧张的裴行俭……她猛然间明白过来:自己真的怀上了双胞胎,而且他们都早知道了这件事,就把她一个人蒙在了鼓里!
这叫什么事啊?
她还没来得及表达愤怒,阿燕已上前两步,往她嘴里送了片人参,又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娘子莫要害怕,娘子是有福气的人,一定能把两个小郎君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害怕?自己为什么要害怕?琉璃恼火地冲阿燕翻了个白眼。只是配上她此时汗水淋漓的苍白面孔,那眼神不但没有半点威慑力,看去倒像是立马要昏厥了一般。边上的产婆的声音也突然变了调:“哎呀,哎呀不好了,这一个,这一个的胎位转了!”
阿燕脸色顿时一白,转身拿出几根金针便往琉璃身上扎了下去,也不晓得是扎在什么穴道上,在这当口上居然也能让琉璃疼得一个哆嗦。她的鼓劲声听着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事的,这第二个胎位有些不顺原是寻常,阿燕这就帮小郎君挪挪,娘子你忍着点……”
阿燕的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推在琉璃的肚子上,让人只觉得身子最深处有无数把利刃在搅动。琉璃原是颇能忍耐疼痛的,可这一回,却忍不住尖叫出声,意识里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疼痛。
也不知熬了多少时辰,琉璃疼得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隐隐间却听见有人在吸凉气:“夫人生了多久了?胎位还是不对么?这可不大好了。”随即便是阿燕的低声训斥:“你胡说什么?还不出去!”那人忙分辨:“你这女医好生无礼,老身可是奉命而来,再说宫里贵人还有一半是老身亲手接生的,你家娘子分明就是顶不住了,要保她只怕就要舍了小的……”琉璃原本已是有些神智模糊,听到前头这句,胸口更是一紧:保大的还是保小的,自己竟也遇到这样的选择了?惶然中,她一把攥住了身边说话的人:“守约呢?守约回来没有?”她有话要跟他说,有话必须要跟他说!
被她抓住的人“哎呦”了一声,恰好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琉璃下意识地攥得更紧,好一会儿这阵绞痛过去,她才听到身边带着哭腔的声音:“唉,唉,夫人,夫人!”
琉璃忙松开了手,仿佛只是两三个呼吸之间,疼痛又绞了上来。她无声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却是愈发憋闷,连身子都禁不住痉挛起来。
阿燕脸色已是惨白,声音也有些发抖:“娘子,娘子你放松些,一定要放松些!”
琉璃哪里放松得下来?她只觉得全身颤抖,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都睁不开了,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这次,大概真的熬不过去了,可孩子……正恍惚间,木门“咣”地一响,惊呼声里,她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耳边响起了最熟悉的温润声音:“琉璃,琉璃,我在这里!”
琉璃精神一振,用力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神色从容又专注。琉璃心头一热,正想说话,裴行俭却抢先轻声道:“我听见你在唤我,所以进来看看你,还好,你的手劲还是这么大,把大长公主特意请过来的嬷嬷都抓哭了,我也就放心了。”
啊?琉璃要交代的话,一时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裴行俭伸手捋了捋她鬓角汗湿的碎发,笑容温柔,声音轻快:“琉璃,你快加把劲吧,你不知道,三郎早就盼着能带两个小兄弟出去玩了。”
看着这张轻松的笑脸,琉璃满心里顿时只剩下了悲愤——加把劲,说得倒轻巧,有本事他自己来生一个试试!而且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连三郎都早就知道是两个弟弟了,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她的心头一时万马奔腾,什么恐惧伤感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想仰天长啸一声:大娘我不生了行不行!
不过这种事到底由不得她做主,被裴行俭这么一打岔,她的呼吸倒是顺畅了许多,连阿燕原本已经发软的手也变得稳定起来,疼痛自然愈发剜心刺骨,裴行俭却犹自在她耳边唠叨什么 “莫怕莫怕,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何况不过是瓜熟蒂落?”又是什么“养卿千日,用卿一时”,琉璃忍无可忍,阵痛间歇里咬牙回了一句:“买一赠一,你还要怎地!”
裴行俭顿了顿才叹道:“都说满招损,谦受益,我这不是怕你自满么,咱们好容易买了这么大的宅子,如今才填上了三个,你还任重道远!”
琉璃简直无语凝噎,阿燕的手上却松了松,一口气透了出来:“娘子,娘子你可以用劲了!”
裴行俭的手突然微微一颤,不等琉璃看清他的表情,便俯身紧紧揽住了她,轻声道:“琉璃,你听见没有,就快好了,咱们一起加把劲!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一定,一定要陪着我!”
他的声音多少有些异样,琉璃一时也辨不出其中的悲喜意味,只觉得他怀抱温暖而双唇却是格外冰凉,那低低的鼓励声里带着安慰,带着祈求。她自己早已满嘴都是腥味,却也努力憋住了一口气,按着阿燕的引导用了几次劲,耳边终于听到一声尖叫:“出来了!出来了!”随即便是几声啼哭和一片欢腾:“又添了个小郎君!”裴行俭抬起了头,那微笑的面孔在琉璃眼里却变得有些模糊:“琉璃,咱们的四郎也出来了!你听听,他哭得多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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