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熟悉的笑容,琉璃心头不由微微打了个突:那些人到底用了些什么手段?居然把他惹得这么生气!嗯,到时他给出的回报一定很大、很喜人……她忍不住提醒道:“话虽如此,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是莫要太过大意了。”
裴行俭笑微微低头地看着她:“你什么时辰见我大意过?放心好了,暗箭难防,那是因为准备得不够周全。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把它们放到日头下晾一晾自然便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好怕的?”
晾一晾?琉璃正想再问,一边的三郎却突然大叫起来:“阿娘阿娘!你看,我又剪出了一只小老虎!威风吧?”
在他高高举起的小手里,一只圆滚滚的纸老虎正甩动着足有半个身子粗的尾巴。
琉璃心里一动,笑着接了过来:“果然威风!不过再威风呢,也是纸做的,三郎可要小心收好!”她回头看了看裴行俭,在三郎小脸上亲了一下:“你阿爷说了,一切反动……一切阴谋家,都是纸老虎! ”
第二十二章 铁口直断 平地惊雷
眼见已快到二月,大明宫的御渠边,那上万株垂柳却依旧半点绿意也无,在午后的淡淡阳光里,只有无数根光禿秃的柳枝随着寒风回荡飘舞。
苏味道站在尚书省都堂的院外,瞧着远处的柳树,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在乱七八糟地飘来荡去,全然找不到个着落处。他烦躁地收回了目光,视线却又不自觉地落在院墙后那规制严整的深黑色重檐上,胸口更是一阵发紧:十年寒窗苦读,能不能换来个好前程,就看待会儿在那下头面铨的一盏茶工夫了,就看在大堂上坐镇的那位到时会扔下什么样的注拟了……随着一声声点名,他前面站着的人已是越来越少,而不时从门内鱼贯而出的选人,不是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就是低头不语、匆匆而去,苏味道的心头不由越缩越紧,正自一口接一口地深深吸气,站在他身边的士子却突然转头看了过来。
苏味道认得对方正是绛州进士王動,两人都是少年成名的才子,又是同年进士,自然早已相识。此刻瞧着对方微微翅起的嘴角,苏味道脸上不由一热,想解释两句又无从说起——难不成要告诉对方,堂上那位的铁齿之名绝非夸张,至少自己同住的几人里,得官不如意的固然神伤,前程称心的居然也是心有余悸,就像霍标,明明是得了大理寺评事这一等一的优差, 回来后竟闷闷不乐,听说是得了句“须持公心,莫行捷径”,这种再寻常不过的提点,也不知怎的就扎到了他心里……念头急转之下,苏味道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苏某浮躁,让王兄见笑了。”
王動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苏兄误会了,在下只是突然想起,还未问过苏兄在何处下榻,回头也好登门拜访。”
苏味道心里一松,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几分:“不敢劳动王兄。味道如今和几位好友在崇仁坊赁了处小院暂住,就在南门往东第二曲的头一家, 却不知王兄……”
王勮叹了口气:“家严有令,命王某在长辈府上听候教诲。还是苏兄洒脱,寒冬腊月,与两三知己秉烛夜谈,把酒论文,当真是人生快事! ”
原来是借住在亲戚府上,只怕还是朝中的哪位重臣吧?苏味道早知道王勮与自己不同,不但出身高门,更有个名扬天下的神童弟弟。眼下弟弟虽说因文生祸,被贬出了长安,名气却是愈发响亮了,连带着王氏兄弟都是人人高看几眼,也难怪他能如此气定神闲!苏味道心中多少有些酸涩,嘴里便道:“有长辈指点更是难得的福气,王兄气度这般沉稳,可见家学渊源。”
王勮笑道:“苏兄过奖,在下哪有什么气度,不过是生性愚顽,自幼便被师长呵斥惯了,练就了面皮上的功夫,就算待会儿被官长们教训几句,也断然破不了功!”
他说得俏皮,莫说苏味道,旁边的人也都笑了起来。有人却低声嘀咕了一句教训也就罢了,若是进门就是一句‘此君眉间有异色,日内或有变故,且等上两日再说’,那才是……”
几个人顿时都变了脸色。此事自是人人都知晓,头一日面铨时,有位苏州选人就是迎头得了这么一句,结果一回邸店果真收到了父亲病故消息!
苏味道不由皱眉道:“兄台何出此言?”这不是咒人父母嘛!那位选人话一出口也晓得有些不妥,听得这句,一张方脸顿时涨得像 块烧红了的烙铁,忙不迭团身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刘某不敢冒犯各位,刘某是在说自己,说自己!”
这话就更不成体统了!苏味道翻了个白眼,默默地扭过了头去。旁人也是一头冷汗,只能装了个没听见。那位选人这才发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弥补,脸都快憋紫了。一片沉默中,院门前小吏的唱名声显得分外响亮:“绛州王動、甘州刘敬同、赵州苏味道……”却是已经到了他们这一组五人。
几人忙不迭地收起了面上的情绪,高声应诺,整理衣冠,鱼贯而入字排开站在了都堂的台阶下面。他们前头站着的是适才已过了面铨的几人,有郎官大步出来,高声唱注:“肃州丁斯同,注拟甘州仓曹参军;潭州黄毅,注拟永州县丞……”有人躬身应诺,欣然受命,也有人怅然若失,抱手踌躇,大约是在犹豫要不要写张退官状,好在下次唱注时换了职位。
苏味道有心多看几眼,这边的小吏已引着他们走上了台阶。眼见着那道高高的门滥越来越近,他的耳中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一片莫名的嗡嗡声仿佛越来越响,他忙暗地里深吸一 口气,用力握紧拳头,抬腿跨过了门槛。
眼前的堂屋格外空旷,一色的深青色素面绸帘,把原本明亮的屋子也映衬出了几分幽深。苏味道眯了眯眼,才看清堂屋深处一字排开坐着五位考官,一色的深黑色案几,一色的大红色襕袍,但不知怎的,他一眼看去,却只瞧见了左边那个并不陌生的身影。和腊日祭天时的锋芒毕露不同,此时的裴行俭看去神色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悠闲,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自有一份不沾尘气的清远,若不是面前放着的朱笔和卷册,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个煦然有如春风、超然若在云外的男子,就是已然令天下选人闻之色变的司列少常伯。
放佛感觉到了苏味道的视线,裴行俭也抬眸看了过来,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依然明彻不可直视。苏味道心头一凛,忙不迭地垂下了眼帘,暗暗懊恼不已:自己怎么就这么失礼地盯着裴少伯看了呢?也不知会不会给他留下轻狂的印象?还有另外那几位选官,听说里头还有都省各司的官长,专门过来挑选手下官员的,自己这番失态若是落在他们眼里,只怕就难以留在长安了!
他有心想悄悄再打量那些选官几眼,却怎么也不敢抬头。一片安静中,站在最前面的王已开始按规矩自报家门:“末学王勮,乃绛州龙门人士,乾封二年进士,待选三年,试判入乙等。”他的声音清朗而沉着,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听得人心绪为之一静。
跟着开口的刘敬同正是刚才说错了话的那位,此等场合下,他的声音倒也沉稳,一口气报完甲历,比王勮还来得流畅几分。原来他也是中过明经的,还做过一任县尉,只是此次试判被判了个未入等。
眼见刘敬同抱手退下,苏味道咬牙上前一步,弯腰作揖,尽量沉稳地开了口:“晚生苏味道,赵州栾城人,乾封二年进士,待选三年,试判入乙等。”他的嗓子多少有些发紧,好在这几句话早已练了百来遍,到底还是顺顺当当地说了下来。
待得五人都回报完毕,坐在堂屋正中的官员便开口问道:“各位在经义文章之外,可还有什么拿手之事?”
这问题大伙儿早就有了准备,王勮答了礼学,苏味道答了章句,有人答了数算,连刘敬同也稳稳地答了个骑射。
“却不知各位若是外放,以何处较为便稳?”
这一问自然更是要紧,面铨唱注,除了看选人的外貌言辞,主要就是询问各人的特长和意向,以安排合适官职。几个人依次报上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在笔墨记录的细微声响中,又有人问道:“上古之时既已有礼,圣人为何作刑?”
这个问题显然对王勮而发,他不假思索,应声回道:“传曰。夏有乱政,而作禹刑。此乃出礼而入刑之故也。”
问话的人声音里带上了一点笑意:“果然不愧是龙门王氏子弟。却不知那位王勃王子安与进士……”
苏味道心里微沉,王勮的声音也似乎沉了沉:“正是舍弟。”
果然便有人奇道:“王勃?我倒是只闻其文,未见其人,今日见兄之气度,倒也颇可想见其弟之风采,当真是兰芝玉树。”也有人叹息:“王子安是可惜了,大好前程,就此断送,总要再打磨个三五年,才好回长安,挺说他如今是在蜀中……”
这些人都扯到哪里去了?苏味道听得暗暗皱眉,面铨的时间有限,这样扯下去,旁人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他眼角一扫,却见王勮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那里,原本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嘴角并未翘起,反而紧紧地抿了起来,腮边的肌肉似乎也微微凸起了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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