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选人的来来往往中,为期九天的面铨和唱注转眼即过。都堂前大院里又恢复了往曰的清冷肃穆。大明宫御渠边的垂柳却依然在风中飘摇,随着二月的东风,那些浅褐色的枝条仿佛一夜之间便泛出点点绿意,将整条御渠、整面宫墙都染上了一片如烟如雾的春色。待到三月的暖阳将这新绿催成深碧,咸亨元年的吏选也终于尘埃落定——经过中书、门下的复核,吏选的最终结果公布天下,与一个多月前吏部唱注的榜单几乎毫无差别。
尽管如此,在三月底的这一天,当选人们再次分批来到尚书省都堂前领取告身、叩谢圣恩时,好些人还是立刻打开了手中的卷册,待得亲眼看到 卷头上那行大字,才长长地出了一 口气。
苏味道默默地捧着自己的告身,胸中的那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写在黄麻纸卷头的那四个字“咸阳县尉”仿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艰涩。
事实上,自打一个多月前在这里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开始,它就一直压在苏味道的心头。纵然知道这种结果对于初入仕途者也算正常,纵然当时他就已下定决心接受这个安排,可这么多天来,当他看着被注了京官的霍标到处赴宴,听着王勮因少常伯赏识而得了桂坊校书郎的消息被传为美谈,这种决心就无法控制地渐渐变成了怀疑:裴少伯说的“岂非可造之才,亦是前程无限”是否只是一句随口的褒奖而已?那句“宝刃须砺,好事多磨”是不是也并没什么深意?自己的毅然受命,觉得这是裴少伯别具深意的考验,其实只是,想得太多——同住的张茂和许弘毅得的评语不也是差不多么?
身边有人在低声议论:“兄台打算何日出发?”“我这任所有些远,只待明曰去恩师府上告辞之后便立即出城,贤弟如何打算?” “我还好,是去扶风,三日后再走。幸亏当日交了退官状,不然若是去了范阳,那可是一曰也不敢停了……”
苏味道暗暗苦笑了一声,如此说来,自己这县尉倒也不是太差,毕竟咸阳离长安城更近,随时走都来得及!
想到唱注之后,霍标也曾苦劝过自己写退官状,说是多半能换个更好的职位,当时自己却怎么都转不过弯来,苏味道心头不由愈发怅然;只是转念一想,张、许两位倒是听他的交了退官状,可到底也没换成京官,这份怅然又悉数变成了无奈:大概,这就是命数?
他抬头又看了看眼前的都堂,阳光正照在长长的飞檐上,乌润的瓦面上仿佛有金光流动,为这座肃穆的堂屋添上了一道春日的华彩,与此刻那满院子带着兴奋之色的微笑面孔倒也相得益彰。苏味道只觉得胸中愈发沉闷,默然低头,不想苒多看这幅画面一眼。
好容易大伙儿的告身都发放完毕,众人对着含元殿的方向齐齐行礼谢恩,依次退出。一出院门,原本压抑着的各种声音顿时变得响亮起来。好些选人不是第一次登上官场,就是立马要离开长安,眼下这一路,正该争分夺秒展开社交活动。
苏味道却是无心与人寒暄,随便应付了几人便加快了脚步,还没转过弯去,就听见有人叫唤:“常之,常之!”却是在前几拨就领了告身的霍标、张茂和许弘毅站在路边向他挥手,显然都是在等他。
苏味道忙收了情绪,上前笑道:“小弟让几位兄长久等了。”
霍标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轻松:“再久也得等!告身一到,大伙儿便再不是自由身。你还好一点,他们两个却都是明日就要离开长安的,今日再不好好聚一聚,下一回就不晓得是何年何月了。”
还真是如此!苏味道心里顿时更多了几分郁悒。他们几个是在平康坊月旦评上结识的,原本就意气相投,在北里打过了那一架之后走得越发近了,后来霍标租了院子,把几个人拉去同住。他们四个,再加上试判莫名其妙失手,却依然留在长安花天酒地的舒侠舞,平日里结伴喝酒斗诗,何事不为?如今的平康坊里,“酒中五杰”也算是有了小小的名气。可惜就如霍标所说,今日之后,要想再这样结伴逍遥,不知要等多久了……他正自感伤,一旁的张茂便笑道:“这有什么?等过上几年,咱们都回了长安,还不是怎么聚都成!就怕霍兄到时美妾在怀,高朋满座,懒得再搭理我等!”
霍标斜斜地瞟了他一眼:“怪道人说临别吐真言,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等势利人物!好,好得很!待会儿我会好好问一问妙儿她们,平日你在背后是怎么编排我们这些人的!”
张茂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弟是什么人,霍兄就算把心肝胆肺都借给我,小弟也不敢在妙儿面前编排你……”
苏味道也打起了精神,接口笑道:“那是,张兄是何等伶俐人,要编排霍兄也要在楚娘面前编排不是?”
霍标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点了点头:“说起来,回头咱们还得把她们几个都叫上才好,今日有贵客,少不得要多喝几杯。”
苏味道忙问:“什么贵客?”
霍标却不肯说,只是半吐半露道,贵人极为爱才,这几个月里大伙儿其实都沾了贵人的光,待得见面大家就知道了。几个人追问不出,互相打趣着一路往宫外而行。他们四个原是出众的风流人物,试判都入了等,注的官职说来也不差,满路的选人多有认得他们的,分别在即,自然纷纷上来打招呼套交情。霍标意气风发,来者不拒,身边的人竟是越围越多。
眼见前面就是建福门,突然有人惊奇地“咦” 了一声——原本应该在门外散去的新任官员们有不少人不知为何竟滞留在了门口,原本应该肃立两旁的门卫似乎正在盘问着什么。待得他们走近一些,好些的人更是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苏味道正瞧得纳闷,门口已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霍标、张茂、许弘毅、苏味道可在?”
几人相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其妙,霍标一拨众人,大步上前,抱了抱手:“不知这位将军有何吩咐。”
发问的侍卫头领声音冰冷:“长安县县尉在门外等着各位。有一桩人命官司,还要请诸位过去协查一二!”
大唐明月卷六 谁家天下
卷六 第一章 人命大案 惊天逆转
对于长安城的市井男女来说,人生里最不能错过热闹有三桩,一是春日去大慈恩寺旁听高僧俗讲,二是元宵在西市街头参乎胡人踏歌,三是随时到县衙门口围观人间奇案。尤其是这第三桩,因为可遇而不可求,更是分外要紧。若能赶上什么毒杀亲夫、残虐前子的人伦惨剧,那便足以充当一生一世的谈资,便是发白牙松之时,也能拍着大腿跟后生们感叹:“你是没赶上永徽年间的那次毒妇游街哟!”
这个“哟”字,自然要说得回肠荡气,就如记忆里那一去不复返的大好时光。
因此,咸亨元年的春末夏初,当长安县的一次泼皮争产渐渐演变成带有香艳色彩的人命大案,又陆续拉扯进了几位刚刚入选的官家人时,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这一日,晨鼓刚刚响起,长安县县衙门前的空地上就有人开始探头探脑,待得红日初升,附近里坊的闲人已三五成群地聚拢了过来,没过多久,住得远些的好汉们也陆续赶到,连小贩们都闻风而至,在渐成气候的人群里高声兜售着刚刚收来的胡饼和浆水。
等到太阳爬上了衙门前那棵老槐树的枝头,这里已是人头攒动,除了满脸兴奋的各路闲人,居然还有不少看上去极为体面的人物——那打扮低调、言谈文雅的,多半是昨日才拿到告身的新晋官员,那装束利索、神色倨傲的,自然是给贵人办差的管事。他们的到来,不但让县衙前围观群众的档次陡然上升,连带着附近几个酒楼靠窗雅室的费用也是水涨船高,视线最好的几间已涨到了五千钱一间,而且还在持续攀升。
离县衙最近的薛记酒铺里,掌柜抬头看了看座无虚席的大堂,低头又看了看柜台下钱盒里那些闪闪发亮的金饼金块,眼睛已眯成了两条缝。
他的头顶上一阵脚步声响,几个闲汉笑嘻嘻地走下楼梯,围拢在柜台前,领头的抬手便丢了块金灿灿的东西进来。
掌柜低头一看,半边眉头顿时挑得老高。闲汉低声笑道:“这是最后一间了,某掂量着得有二两,成色也好,足足抵得一万钱,掌柜是夹一半下来,还是待会儿让我家兄弟过来装钱?”
掌柜毫不犹豫拿起夹子,瞧准地方一用力,金饼齐齐整整断成两半:“四郎挑一块去!”
领头的闲汉哈哈一笑,眼珠在两块金子间滴溜溜转了七八个来回,才貌似随意地抓了一块:“掌柜果然痛快,下回再有这样的活计,一定记得叫上咱们兄弟!”
掌柜苦笑着点头:“这还用四郎吩咐?只是就不晓得会是哪年哪月了!”
闲汉也是一拍脑门,也是,长安城有刑部,有大理寺,有雍州府,官家人平日可是不会到县衙来受审的,自然也没有这么多贵人旁观。这种大清早帮店家先占了雅室,回头卖给贵客,再把收入与店家二一添作五的巧宗儿,当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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