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口震得发痛,摊开手心,那碎叶自指间落下来,一瞬也就不见了,任凭他如何也抓不住。
身后,卫群抱着卫老夫人,饮泣哽咽,他却像是充耳不闻。
卫老夫人气怒不已,又恨又痛,只觉这个儿子鬼迷心窍,她不大骂一番,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醒。
“良和是要去领兵打仗之人,你却纵容秦氏闹得内宅不宁,如今那丫头昏迷不醒,你叫良和如何安心为国效力?是为不忠!”
“你不征得老身与良和同意,私自扶正妾室,如今害得生身母亲不敢回府。是为不孝!”
“你当真以为,凭良和媳妇的心智与聪慧,斗不过秦氏?她不过是心疼良和,体恤良和每日奔波劳累,不愿他被内宅之事分心,这才忍气吞声。你却当她软弱好欺,这般容不下她。是为不仁!”
“卫准乃我亲口拨去掌管侯府的老人,子桑先生于良和而言,可谓恩重如山,你却对侯府不闻不问,纵容秦氏打伤卫准,害死子桑先生。陷良和于两难,是为不义!”
她指着卫群,听着外头倾盆大雨,雷声轰隆,声泪俱下,大吼道,“我怎就教出你这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
“母亲,儿子心里也苦呀!”卫群听着她削金断玉般决绝的话语,硬生生在心头砸出一个个深坑来。
他何尝不愧疚?
可凝菡当真伤他入骨呀!
那会儿,他与她,也曾琴瑟和鸣,也曾共话芭蕉,可她至死也不愿见他一面,何其无情!
每每见到良和,那倔强的眉目,都像极了凝菡。都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曾经的痛彻心扉。
他除了远离还能如何?
对秦氏那般小惩,不过是执念罢了!
卫群站起身来,转向卫良和,静静地抹掉眼泪,道,“秦氏纵有千错万错,爹愿为她一应担下。良和,就当是为父求你一回!”
外头的雨势似乎小了些,神侯府笼罩在薄薄雨雾中,不知碎了谁的梦。
正厅里安静极了。
卫良和仍旧站得笔直,胸背开阔,只是瞧着落寞的背影,让人无端觉出一股浓浓的冷意。
他仰头,默默地凝视着屋檐断线般的雨珠,忽而闭上眼,再睁开,便是无波无澜地死寂,脑子里只有贺桩垂泪的模样。
卫良和回身,望着他至亲的两位亲人,嗓音低醇沙哑,沉沉落落道,“秦氏罪重当诛,您若一心庇护,你我父子之情,此生便只能恩断义绝了!”
话音一落,他也不管二人如何神色,便从正屋里走出去,他的目光虚空,却定定地走在这天地间,孤独而怆然。
细雨朦胧,他臂上还带着伤,卫准忙撑着油纸伞跟上去,却被他一手挥开。
老夫人心疼地清泪行行,“良和……良和啊……”
身后隐隐又传来卫老夫人的痛呼,“瞧瞧你造的什么孽!”
卫良和充耳不闻,默默在雨中静走,一步步朝蒲良苑走去,细雨湿衣,血水顺着他的右臂缓缓流下。他忽而站定,满是血丝的深眸里浮起悲苦的绝望之色,唇角却是慢慢扬起一丝苦涩而无力的笑容。
秦氏,他便是百般护着,又如何,怎么死不了呢?
风雨凄清,刺痛心房,庭院深深深几许,此恨无穷。却也终随落花一并去了。倒是不知,落花几时穷?
一连两日,贺桩仍未苏醒,虽是沾了些许汤药,可腹中胎儿正是生长之际,她这般不吃不喝,饶是钟默远有通天的医术,也是无可奈何。
他收了棉絮,忐忑道,“夫人接连四日水米不进,胎儿又在汲养,眼见越发瘦弱,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他不敢再往下说,卫良和通红的眸子一下变得阴狠,渗人得慌。
卧房之内的清莲亦不敢多说半句话,腿都在发颤。
这两日侯爷魔怔了般。只守在卧房之内,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地守着,脾气狂躁得很。已有两个在庭院洒扫的三等丫鬟被驱逐出府,缘由便是打扫的动静过大,扰了夫人清静。
钟默远立在那儿,望着眼前曾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这般颓然的模样,默足勇气,道,“侯爷,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卫良和的眸子冷冷地扫过来,“不当讲的,你不必讲!”
钟默远被他一噎,忽而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连声道,“夫人这般,下官瞧着也难受得紧。可眼下,太子殿下一个奏本,便直奏得柯将军身陷囹圄;偏巧北燕使团卷土归来,扬言南盛背地里使阴,刺杀那位与何副将比试的壮士。”
卫良和黑瞳里尽是噬人的冷意,“你有心思说这些,还不若再想想法子,救救桩儿。”
如今桩儿只剩半条命吊着,若当真如同青烟般散了,他只怕也会随着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家国!
卫良和几日不上早朝,侯府大门紧闭,文武百官找不到他人,只他能进神侯府,也只他能与卫良和说几句外头的形势,却不想,他当真不管了!
钟默远急红了眼,“那位被刺杀的壮士正是裕王颜宋玦。金殿之上,时央郡主只道裕王被刺了右心房,所幸他的心房长在左侧,这才侥幸存活,现裕王已安然离开大盛边境。凉大人与之唇枪舌战,剑拔弩张,只怕两国议和是不成了。圣上数次召您入宫,您一概不闻不问。您再一蹶不振,只怕裕王当真领兵踏平了大盛!”
卫良和怒得一掌拍在案桌之上,只从牙齿里蹦出一个字,“滚!”
满屋子的人被他遣了出去,卫良和晃了晃神,平缓了怒意,这才走到软榻边,凝视着她没有半点血气的容颜,低哑出声,“京都这污秽之地,你定是吓坏了吧?对不起,若不是我执意带你回京……桩儿,你快醒过来,我带你回庆丰镇,过以前的日子可好?”
他脱下鞋袜,躺在她身边,大掌覆在她小腹之上,稳稳地将内力传入她体内……
翌日,皇帝再派人来神侯府,只不过卫良和仍就闭门不出。
战事一触即发,偏巧柯景睿与桂城知府任知荃私吞军饷一事被抖露出来,而柯景睿早与萧王沆瀣一气,牵涉到党政,还不知里头的水有多深,皇帝自是不敢再用柯景睿。而卫良和仍一蹶不振的话,偌大一个南盛,就真的找不出能与北燕抗衡的大将了!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皆是人心惶惶。
钟默远是唯一接触过卫良和的文臣,这会儿被叫到金殿,只好道出原委。皇帝震怒,下令彻查贺桩被袭之事。
清晨,清莲在蒲良苑卧房之外,候了许久,也不见卫良和出来。她生怕出了什么事,推门而入,只见卫良和坐在软榻前的鞋板上,清俊的面庞紧紧贴着手臂,闭着深眸,满是疲倦。
清莲再瞧贺桩。却见她面上透着些许红润,她也是习武之人,登时便明白过来了,一时泪如雨下,语气里透着忧伤,“夫人,侯爷为了您,可谓耗尽心力,您若心疼侯爷,便早些苏醒过来吧,别再折磨侯爷……”
“瞎说什么?”卫良和听到动静,睁眼喝道,一站起身,只觉眼前一黑。
他静立原地,等待那阵晕眩过去,身子也恍惚得很。
清莲瞧着,只觉心疼,侯爷疼夫人当真是疼到骨子里去了,仍道,“奴婢又没说错,您这般耗费内力,还耗得了几次?”
他并没有反驳,只道,“横竖这顿板子你是逃不掉的,先替桩儿擦身吧。”
不知是卫良和连夜为她输内力,还是清莲的话奏效了,清莲正拧干了帕子,一回身,只见贺桩素净的手指微微一动。
她喜出望外,抬眸又见两行清泪从贺桩两颊落下,她又惊又喜,叫道。“”
贺桩苏醒
贺桩干咳几声,卫良和竟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清莲拽着他往软榻上一坐,看着软榻上的人儿咳得浑身轻颤,这才如梦初醒,欣喜若狂。
贺桩只觉做了个长长的噩梦,没有尽头,没完没了,时而恍若置身深渊,浑身冻彻入骨,她想哭,可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全身疼得厉害。
时而又放佛有团烈火在灼烧着她,誓要把她烧为灰烬。那熊熊的焰火又化作鲜红的血团,有个稚嫩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徘徊,“娘亲,你为何不要我?”
她只想忙不迭地摇头,想开口告诉它,她从没想过不要它,可她说不出口,如同吞了黄莲般,苦不堪言……
“桩儿……桩儿……”耳畔不断传来急切的声音,她认得这个熟悉的声音,贺桩悠悠睁眼。
泪眼朦胧中,一张满是胡茬的面庞映入眼帘,待她认清,泪珠掉得更厉害,绣在枕边的鸳鸯已被泪水浸湿。
晨间凉爽的风透过轩窗吹来,卫良和只觉吹进了心坎,伸手为她撵去眼窝里的泪珠子,连日来的阴沉一扫而散,扬起回京以来第一个舒心的笑,“桩儿,别哭……”
贺桩抽出手,抓着他的拇指便不肯松开了,连睡几日,嗓音也哑了,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来,“相……公……”
“你才醒,别说话。清莲已经去请钟默远来了……”他心疼道。
手上她握着的力道不大,他心知她定是怕极了,也由着她。
贺桩却是不依,低低又吐了两个字,“孩……子……”
卫良和顿时觉得心软成棉花,俯下身细细密密地亲吻着她的面庞,柔声道,“孩子还在。这孩子随你,虽是脆弱了些,但很坚强!”
贺桩刹那间破涕为笑,伸手搂着他的颈项,又哭又笑道,“相公,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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