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王廷,甚至整个天下都只需要王与一个卞都王子联姻,而以滕织为首的王之近臣却是知道王到底心属何人。
“王!”
乳名鹤秀的女子低声唤道,她的双手死死握着王的小臂,就如同不用尽全力,有什么就要从眼前崩塌一般。仅仅能看见小半侧脸的年轻王者似乎永远失去了片刻之前仿若春光般温暖的微笑,王纤密的睫毛颤了颤,然后闭上了眼睛。
“王!”
无来由的恐慌攥住了滕织的心脏,可拉强弓的双手此时羸弱地微微发抖。她直直看向不远处走出王驾后就静默站着的,穿着王后翟衣的男子,然后又将如同地狱火焰般憎恶的目光投向了王最信任,同时也有最深羁绊的国之名将。
“王……”
“孤在。”
年轻的王族几乎绝望的呼唤中,她的王竟回应了她。那副纤密脆弱如蝶羽的双睫扇了扇,眼睑缝隙中翻涌着冬日大海般莫测的巨浪。滕织一直握着君宁的手颤抖了一下,此时出于生物本能地她想离开她的王。然而她的双脚仍牢牢钉在地上。
“太祝丞,放开孤。”目视前方的女子眼中藏了一块黑铁,那么强硬而冰冷。是的,如同黑铁一般。
滕织放开女子的手,她的王像她期望的那样做了,她并没有崩塌,果然是她从幼年起就追随的主上,她发誓效忠的王。
黑铁一般的王。
终于成了她还有太女姐姐,和千千万万“忠臣”所期望的那样,她们的王被锻成了一块黑铁。
刀砍不入,箭射不入。
呵,呵呵!
这下可都满意了吧!
从王驾走下的男子笼着袖,在君宁抬起脚步同时向她走来。他们的礼仪何等端谨,身份何等尊贵,他们穿着新婚夫妻隆重的礼服凝视着彼此,可双眼却不存在半点情谊。
“看来你并不知晓。”天子将手放在樊王手中的那一刻他轻声开口,不带丝毫讽刺地诉说一个事实。“你也是个可悲的王。”
托着他手指的女子并未反唇相讥,或者说,她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但是啊——年轻的天子心想——她的手可真凉啊。
冬日襄原的雪纷纷落下,十里红帷,满城喜意。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一场好雪,年轻的儿郎嬉笑着,称它为王上大婚美好的装扮。然而朝着华贵的王宫走去的两人却心知肚明,这简直是未来婚姻逼真的预演。
在漫长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十里红帷中,未来的妻主只问了天子一句话。
“你不后悔?”
天子沉默半晌,吐出两个字。
“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众臣终于把自己作死了……这下可都满意了
☆、悖逆者
“——说吧。”
进入王宫的那一刻樊王挥退了众多随侍,将天子“恭送”到另一个殿室,但包括无名在内的重臣还是留了下来。樊王与天子的大婚并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第一日只是先迎接远道而来的和亲王后,真正的婚仪以及圆房是在第二天,之后第三天新后作为滕氏宗夫前往宗祠拜祭,而后与王一同主持祭天祈福,泽披天下。
“说来听听,孤并不介意多一位大婚前日暴毙的未婚夫,也不介意惩处几个欺王悖主的逆臣。”
站在众人前方的女子转过身,往日望着他们亲密得近乎轻信的双眼消失了,在他们面前站着的,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冷酷的乱世之王。可是,该说是万幸吗,他们的王竟还愿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而那双琥珀色双眼里也没有暴虐,有的只是如冬日寒冰般的静默。
“说吧。”樊王双眼扫了一圈低着头,或垂着眼的臣子。“要不然由孤来问。第一个问题,上王子,如今的上太子安陵云初在哪里?”
“南尧。”站在众人之后的右将军无名平静地说。“他为保卞都宫变不被南尧趁机劫掠,也为保卞都不受将来两国之争所害,自愿秘密前往南尧为后。想必近两天襄原就会得到消息。”
“自愿?”君宁冷笑一声,“是不自愿也得自愿吧。”
“上太子比起您来更爱天下,这点您应该心知肚明。”无名掀起眼皮,黑沉的眸子盯着君宁如同黄玉般冰冷的双眼。“他从襄原离开的那一刻就应该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可他还是走了。他选择了他的道,只不过您的爱慕并不在他所需要的大道中。”
这番话可以说是当众打了君宁的脸,然而君宁的双眼里甚至连愤怒的情绪都没有。这让无名的心更加沉下去。
“右将军。”樊国王者呼唤她王座下最得力武将的名号。“右将军无名,告诉孤,这么多人之中,这么多将领之中,孤为何独独派了你去?”
这句话险些击溃无名的心防,他脸上肌肉轻微地抽搐着,然后,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上太子嫁与尧王为后已成定局,卞都天子比起他来,对北樊更有价值,也是如今最好的选择。”
“——你与我谈价值?”
樊王的声音又轻又缓,几乎称得上今日绝无仅有的温柔,然而无名却有种“啊,终于把自己作死了”的可笑自嘲感。
价值,被他算来算去,却从不愿在君宁面前提起的,所谓价值。
身为“人”最后一点念想,也终于要称斤道两地卖了吗?
真是恶心啊。
“是啊,比起廉价的人的情爱,臣同时也是樊国之臣。樊国需要天子,于是臣便奉天子回国。”无名双手平揖,屈膝跪地。“臣之忠心可昭日月,请王上明鉴。”
——真是,恶心啊。
“诸臣卿,尔等听好了。”君宁垂着眼似乎在俯视着群臣,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放在眼里。不知为什么,无名在一瞬间竟联想到天子如漆黑镜面映射一切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在看的眼睛。“孤虽对尔等怀有旧情,却并非傀儡。孤之大婚,既是国事,亦是家事。尔等凭孤之信任,欺上瞒下,自作聪明,逼孤就范。孤且问一句,这个樊国,究竟孤是王,还是尔等是王?!”
满屋近臣皆惶恐跪地,连称不敢。纯阳姬冷汗披面,滕织却低着头,闭上了眼睛。他们的王琥珀色的浅淡双眼扫了座下臣卿一圈,每在一个人身上停一刻,那个人的脊背就更弯下一分。
“诸卿,孤今日便明说了罢。若太子安陵云初还活着,孤便向南尧宣战。即使他嫁做人夫,孤灭了他和亲的国,那世上就只有上太子,而不存在所谓尧国新后了。若他死了……”樊王顿了顿,她纤长的睫毛轻颤一下,但也仅仅是轻颤一下而已。“若他死了……”
滕织抬起头,她注视着前方的她的王,明明没有流泪,可这个年轻的王族的表情却如流泪了一般。
“若他死了,那尧国就更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至于天子,无论他的兄长在不在人世,等待他的只有幽禁一条路可走。唯一区别的,仅仅是作为依附樊国避世隐居的天子,还是作为孤名义上的王后和绵延两家血脉的工具而已。”
伴驾十余年,他们的王在绝大多数时候给人的印象,都是宽和淑雅的。可在这一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如论何时,王也绝对不是软弱。
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傲慢地忘了这一点呢?在可以随意撒娇任性的长姐和友人之前,她也是国之威严,是他们为之效死的王啊!
不仅仅是无名,这些年他们每个人,到底做了多少任意妄为,自我满足之事?
“孤的话都听清楚了吗?”
“王上,臣有异议。”
这个时候不怕死开口的可称得上勇士中的勇士。众臣不约而同地顺着声音回过头去瞻仰这位勇士。令众人大吃一惊的是,这名舍命直谏的大忠臣,竟是最令诸人不齿,出身微贱,有才无德巧取钻营的代名词——司空桀。
司空桀一脸阴鸷地望着君宁。双手交叠,执上大夫之礼。“敢问王上,当为何而战?以背弃王之他国王后为战?以意气为战?还是以天下为战?”
“当以天下为战。”君宁双眼望着司空桀,并未表现出不悦。“孤乃一人也,亦为樊国之王也,二者不可缺一。司空卿放心,孤并未疯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此,便请王上为天下保重圣体。南尧势大,非一朝一夕可得破。”司空桀躬身俯首。“王并非孤身一人,乃是臣之王,百姓之王。王为天下战,乃堂堂之战矣,王心之所向,即是臣剑之所指。王,您并非一人。”
并非一人?
众人略带鄙夷地看向以额触地的司空桀,闹了半天,还是在拍一个响亮的马屁!只有滕织神色复杂地攥紧了拳。
司空桀是做了仅为王一言而发天下之兵的准备了。此刻的司空桀竟认为王的意志,要比所谓“权衡”更重要。
为什么?司空桀并非如此愚忠之人啊!比起王本人,她效忠的明明是能给她功名利禄的,强势崛起的樊国。
樊国?!
即使并非按原定的计划对尧国宣战,也要以稳定王之心为首要目的,她才是将王当做一国侍奉啊!
或者说,出现任何变故的王,都是这个国家绝不能承受的。她们即使践踏王的意志也要“为国尽忠”,很有可能最后得到的是这个失去王的国家带着所有人一同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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