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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尊]君之赋 (镜回)


  “生者,吾所愿也,义者,亦吾所愿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生命亦可舍,何况荣辱乎?”
  “好个生命亦可舍,何况荣辱乎!”少年似乎笑了一下。他几乎静如死水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君宁方才就觉得,马车中的少年,虽未见其面,但光闻其声就感觉是被从云之端高高俯视了一般。不是有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的,生而尊贵,长与优渥故而不落凡尘也漠视凡尘的,天生的贵公子。
  说实话这种感觉并不太好。因为只要在他面前,和他交谈,你便会感觉自身是如此的卑微污秽。
  君宁此刻便深深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污秽。之前并未在意的肮脏衣着,蓬乱头发,还有青青紫紫没有一处好肉的身体,都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这样出现在如此人物面前是屈辱的,她向来对名位富贵都很豁达,但今日,她却生出在污泥中仰望云端的感觉。
  “贵卿可不必如此拘谨。”少年公子似乎稍稍稳定了情绪。他浮云古井一般的声音也有了些微回暖。“吾出身卞都,并未有诸侯国闺阁男子那许多规矩。卿可抬首与吾相谈。”
  定了定神,君宁将目光从车舆慢慢移到少年身上。
  少年公子身着天青色素缎直裾深衣,深衣别无纹样,只在襟口袖口处用同色丝线刺了古朴的蔓枝祥云暗文。他肩上围了条厚厚的狐皮披肩,狐皮雪白,领口处露出窄窄一线深红中衣,极静,又极艳。君宁在隐宗多年,阅美不少,但还第一次知道,单看一件衣服,就能让人痴了去的。
  “卿怎的不敢看吾?”少年语气甚至称得上柔和,君宁听见沐公在旁边发出低低抽气的声音。
  她所性心一横,也不管是否失礼,仰脸笑道:“小儿乡野之人,见识短浅,却看公子看得呆了。”
  这回倒轮到公子呆了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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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负君

  “你这小儿,倒生了双好眼。”公子轻笑道:“吾今日,竟也被这双眼看得呆了。”
  四目相对时,君宁正看见少年未及收回的笑容。他笑得很清浅,和自己惯常那种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的笑容不同,他的笑是极安静且干净的。
  少年并非眼下推崇的娇小阴柔,弱柳扶风的美态。他虽也有贵公子白皙清瘦的特点,但却身材硕长,五官清俊,眉目安然疏朗,颇有上古君子之美。
  君宁只看一眼,便知道她终极此生,都再无法忘却这名少年。
  无关风月,只是他出现的时机过太恰巧,他这个人太过与众不同。
  他在她最落魄时帮助了她,她在绝望中向他仰望。他则站在云端,以完美的,高贵的,疏离的姿态对她施以援手。
  她忘不了他,这种屈辱,酸楚,又甜蜜的感觉,她知道这将成为她今生的一个障。
  目光落在少年的发髻上,那里插着一只双鱼形的乌木发簪。
  双鱼交缠,意为相濡以沫。据说上古时期,便以此簪作为男女订婚的信物。
  见女孩直直盯着这木簪,少年笑容有些许的黯淡。他摸了摸簪子道,“此乃我妻家定亲信物,意为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他果然已经定亲了。
  君宁此刻心情有些复杂。她既感到微微的失落,却又觉得心中踏实而欣喜。
  这样的男子理应一生顺遂尊荣,夫妻和美,她为他高兴。
  “不过……”少年接下去说,“她尚未成年,便已然夭折了。”
  君宁恭喜的话僵在舌尖,变成了一个无言的沉默。
  收回摸簪的手指,少年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话题。他低下头,从袖口取出一只荷包。
  “今日吾与卿投缘,本应互通姓名,但世事多艰,此时与吾二人似乎皆有不便。现吾有急事不可拖怠,虽欲送卿归府,却有心而不可为。此荷包中有散银数两,愿可为卿救急之用。钱财粗鄙,待卿之意却真,还望卿莫要推却。”
  君宁拱拱手,笑得坦荡。
  “拙,谢君今日之助!”
  接过荷包,女孩将其郑重地收于袖中。
  “君今日救拙一命,如有来日,拙定以一命报之!”
  “先祖有言,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吾知卿定非池中之物。”
  公子神色平静,即未显得不屑,又没露出任何欣然。他仍是以缓慢的,平静得如死水的语调道:
  “但我今日助卿,却只是为卿之勇,之信,之义。今日一别,吾即已从这世上死去,所做许多事,便当是为我那年幼夭亡的未婚妻子,积一点阴德吧。”
  君宁听得不甚明白,但直觉他言下意是极不好的。
  “公子位尊而德容高贵,何以出此弃世之言?拙某不才,但若有可相助之处,愿效为犬马。”
  少年公子却未再言语,他放下帘子,对候在一旁的沛公道:
  “走吧。”
  御妇“啪”地甩了声鞭子,骏马咴律律啼着拉动了马车。
  少年公子俊美却如残灰般死寂的侧脸透过竹帘,从君宁面前慢慢经过。
  她知道她此时帮不了他,她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法为他做。
  但双脚还是忍不住向前挪动。
  ——多么无力,多么屈辱。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她发誓,一定要记住现在这种感觉。
  这种对现实的屈辱感,让君宁第一次想要得到些什么。
  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君不君,臣不臣,母女相残,夫妻反目,庶民比草贱,士贵一朝殒。除非登上高位,否则没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更别说其他人的。
  怔怔站了半晌,直到马车走的没了影子,女孩低下头,整了整头发和衣裳。
  提着药,君宁先去粮行买了三十斛豆,接着到市集用二十斛豆和路边售衣的小贩换了两件葛衣,两件褐衣,两套鞋袜和两件羔羊裘。
  如今的景朝生产力很低,币制混乱,每一个诸侯国,甚至每一座城都有自己的钱币。庶民之间大多以物易物,如粮食,牲畜,或者丝麻等都可以直接充当货币。金银等基本只有士贵族才持有,一般是一两银换三十斛豆。像君宁方才去医馆买药,动辄数两纹银,对普通庶民来说是天价了。
  与农人换了炒熟的黍米,又提上一只鸡,君宁踏着残阳急匆匆地往镇外赶。
  出来已经有两三个时辰,无名不晓得醒了没有。她虽然出门前已煮好蛇羹,也在地上留下去向,但将他一人留在荒郊野外还是担心得很。
  紧赶慢赶地回到草棚,君宁见棚门半掩着,人却不知去向。蛇羹撒了一地,茅草乱飞,火也燃得只剩一点灰烬。
  这间屋子已许久没有人气了。
  她感到脑袋“嗡”地一声。
  怎么回事?人呢!
  无名到哪儿去了?!
  丢下衣服吃食,君宁发疯似的冲出门去。
  ========
  三月的天好冷,尤其在山里。寒风吹过山坳,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草木零落,地上还留着残余的积雪。一名少年倒在腐叶中,双眼失神地望向残阳。君宁顺着痕迹,气喘吁吁地爬过大半座山时,看见得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一切的愤怒,担心,彷徨,还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怕见到最坏结果的无助,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发泄口,又同时绞成一股绳。
  远远看着少年了无生气的身体,她机械地驱动双脚,但感觉每一步都有千斤重。
  “无名,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蹲下身,君宁努力地让声音平静得不至于惊吓到面前的人。“是那群人又追来了吗?还是有流窜到这一带的恶妇?对不起我不应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的。等了这么久,一定很害怕吧?”
  少年终于对声音有了一点反应,他转动眼珠,有些滞涩地望向身边的女孩。
  忽然,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他猛地打了个寒战。少年慢慢蜷起身,像只被抛弃的狼崽。
  “无名,无名别怕,我回来了。”
  君宁用自己最温和的声音轻轻说着。她伸出满是冻疮的手,一下一下慢慢抚摸少年脊背。
  僵了一瞬,下一刻,无名忽然扑上来,将君宁扑了个倒仰。双膝夹在腰间,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脸上、身上,一边打,一边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君宁愣了下,脸上就结实地遭了两拳,她连忙伸出手,握住少年发疯似的拳头。
  “无名,你——”
  “混蛋!”
  挣脱不开,少年红着眼,像一头走投无路的恶犬。他的嘴角紧紧抿着,仿佛要哭泣般地轻轻颤抖。又挣了挣,还没等君宁说着么,他突然低头朝她肩膀狠狠咬下去。
  君宁倒抽一口冷气。“够了!”
  一个挺腰,她两腿一剪,反身将少年压在身下。少年双拳还试图反抗,君宁干脆用一只手按住他两手手腕,一只手捏住下颚,将他不断乱挣的脑袋掰过来。
  “你到底发什么疯!”
  “混蛋女人!畜生!”他像只泥鳅一样在她身下扭动着,君宁需要用尽浑身力气才压制得住他。“你不是走了吗?走了就别再回来!就像我阿母一样,世上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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