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枕淮似乎再无续看一个美女“梨花带雨”的兴致,不禁唇角扬了扬,然后,从袖中徐徐掏出一张白手绢,一边给她擦眼角,一边不正经地笑:“少夫人,算在下说错了如何?你看,这西施虽说漂亮,可必须穿着长裙木屐才能遮住她的一双大丑脚;杨贵妃很倾国倾城之姿,奈何身上有腋臭,怪不得那唐明皇要赐她华清池让她好好洗一洗。还有,还有那王昭君,几乎算没什么缺憾的了,然而她却有一对窄肩膀你知不知道?所以了,这古代的四大美人儿尚且如此,何况像少夫人这样的美丽女子,身上有点小瑕疵、小毛病,不是太正常了么?好了好了,别哭了,算薛某说错话,给你赔礼道歉如何?”
他笑着,袖子里飘着淡淡药香,时不时拂过明珠鼻尖,明珠鼻子一痒,差点打了个喷嚏。
明珠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确很会说话,会哄女子开心。于是,手指抹抹眼角,也笑了:“是么?薛大夫曲解典故的本事倒是比你医术还高?我想,我家相公为了把你请到府上,也是花了不少‘功夫’吧?”
薛枕淮不答,只是似笑非笑盯着她,过了半晌,才又将帕子收回袖内,问:“对了,少夫人,能给我说说你的眼睛是因何如此么?说不定,在下还可以对症下药,找出点法子也未可知呢?”
明珠沉默了,回忆一个人的创伤,是难堪痛苦的。
薛枕淮见她不说话,便又温温煦煦弯起唇畔:“如果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兴许待少夫人情好了,你主动告诉我也未可知。那么——现在还要学习这些复杂伤脑子的盲文么?”
是的,这些复杂的盲字对明珠来讲,的确如她一个瞎子跑夜路,甚是学得辛苦。好几次想拍拍胸口,说一声“什么狗屁,姑奶奶不学了!”;或者,砸砸东西,摔摔茶碗,向丫头们发泄一气,然而,每当额上青筋都快迸起来时,明珠又极力按捺呼吸,不断告诉自己,明珠,你不是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了,在这个府邸,要想不被人暗害,不被人欺负,那么,你就永远要不停地学,学,再学……
如此这般,终于,又过数日,雪后阳光初晴,明珠拿着一大叠盲纸,带着一种“小人得胜”的表情,声音急切地笑:“薛大夫,你不是说我这个月能识得一百个盲字就不错了么?你瞧,我现在已经认识五百多字了,不信的话,你可以考考我?随便怎么考都行?”
说这话时,她穿着一件兔毛滚边的棉袍多褶长裙,头发乌油油挽了髻,鬓边上,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紫瑛珠子映着她的小脸熠熠生辉,看得出,明珠今日的心情也是极好。
薛枕淮在花厅里踱来踱去,背着两手,见了明珠,不说话,也不吭声。窗外,金色阳光如织机上的千丝万缕投在雪地,他对着窗怔忪出了会神,然后,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对正等着他回答的学徒启启薄唇,声音魅惑如风念了首词儿——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明珠一怔,还没反应过来。
“少夫人,这首词讲的是前朝的官家赵佶出城临幸名妓李师师,两个人在房间你侬我侬,然而赵佶却丝毫不知,就在师师的床第下,正躲着一名叫周邦彦的官僚臣下。师师害怕事情露出破绽,一边纤手剥橙子,一边催促官家快点离开,正所谓: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明珠蹙蹙眉头,正在寻思他话里之意,忽然,薛枕淮又把明珠上下打量一眼,然后,未及明珠反应,一把搂住明珠细腰:“少夫人,你说,那赵官家是不是也够窝囊的?嗯?”
他看着她,两人脸对脸凑得很近,俊眉下,一双黑眸灼亮如星,又如搅动的一池春水。
明珠大怒,正要反手一个巴掌打过去,奈何被他越发用力一钳,然后,明珠立即耳鬓一痒,只听那人吐气如兰道:“少夫人,其实薛某应该比你年长几岁,如此看来,薛某该唤你一声‘明珠阿妹’才显亲热,你说呢……?”说着,越发逼近,甚至俯下头,想要将唇也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两章棉扯扯的过渡写完了,吁……
下面可以上很多大情节和爆点了。
另说一下,宅斗在前面卷章不是重点,感情戏才是主线,等感情的事情解决完,会有大剂量宅斗。这个男2的身份很特殊,是个大腹黑。。。
PS:盲文是清代开始出现的,作者其实架空的是明清,有时就混搭一下。
☆、第十五章
瑞雪停停歇歇,这样一下,就是一个来月。
腊月二十四,俗称交年节,从这日起,府宅的家母齐老太君便领着各房女眷‘诵经念咒’、“照虚耗”等各事宜。满府的男男女女佣仆忙如穿梭,又是换门神,又是挂钟馗,又是钉桃符,又是贴春牌……明珠虽不能目睹,但随处可听的烟花爆竹,以及堂屋走廊两边置着的铜盆上用青柏枝做覆盖的劈扑劈扑燃烧声,当真是万颗争鸣,几乎没把她的耳朵炸成一团。
这应该是明珠嫁到齐家首次感到的交年氛围,虽然热闹,然而,对于明珠来说,依旧和素日的冷清没什么不同。
这天,腊月二十五,明珠照例到老太太上房应了卯,照例到婆婆那里请了安,照例和两房的妯娌阴一句、阳一句鬼扯几句,然后,回到暖坞时,天光已经放晴,太阳透过雾霭从雕花的镂空格子窗照进来,融融地,熏得一室暖意。明珠换了身棉袍氅衣,大丫鬟拾香从小厨房里端来一碗用青色玉碗盛来的糖蒸酥酪,一边端至明珠手中,一边问:“小姐,你瞧,快过年了,府里上上下下都忙得好不喜庆热闹,小姐,你今儿还要让那薛大夫教你盲文么?要不要歇息几天呢?”
明珠恍恍惚惚,出了会神,脑海里,蓦然忆起前日那个叫薛枕淮的男人唐突非礼她的画面。
“学,怎么不学?我才识了五百多个字儿呢。”明珠就着碗里的小瓷勺子吃力一口,嘴角,扯出一抹轻声地冷笑。
略微吃了几口酥酪,拾香接了碗把她搀到外间书厅。书厅里,炭火烧得正旺,盆景屏几、书画琴棋,摆放甚是潇洒。明珠摸索着坐在桌案边上,拿起一张盲纸,手摸着上面的凸点,正准备轻声地读,就在这时,突然,门廊外传来一阵羊皮靴子踏在地板的沉稳脚步声,明珠只当是那个薛枕淮,遂遣了拾香,一边不疾不徐地翻动盲纸,一边嘲讽似地笑笑:“纤手破新橙,马滑霜浓——薛大夫,这么冷的天,亏得你还敢来呀?要知道,那周邦彦可不是什么好货色,想要偷香,却只能躲在床底下,算什么英雄好汉?”
明珠的声音充满浓浓嘲讽味,整个书厅安静极了,冷风将窗门吹得一开一合,明珠的耳朵,只听得见那羊皮靴子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走得进了,只觉连周身都是笼着一层浓浓的冷气。
“怎么?”明珠莫名打了个寒噤,又笑:“有那个胆偷,却没胆大大方方地承——”
“咳,三少奶奶。”
终于,话音未落书厅里传来一阵尴尬轻嗽,远远地,像是隔着几步之远:“不是薛大夫,是咱们家少爷。”
明珠轻眯起眼,整个身子凝住不动。
书厅越发岑寂,唯有清风翻动书页的毕剥声音,清晰可闻。
明珠未及回神,这时,那笼着冷气的男人终于淡淡开了口,“娘子。”他叫她一声,明珠虽然无法看他,然而,她能感觉他一双点漆透亮的黑瞳就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几乎要在她脸上扫出一对大窟窿。“那个人是不会来了。”男人一步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慢慢地扯了罩在身上的貂毛大氅披风往旁边荣贵手里一扔,荣贵连忙接住,男人容色沉静,不疾不徐地坐下来,半晌,冷笑着道:“我想,从今以后,除了让这个姓薛的每日在我眼皮子底下给你诊脉看眼睛外,他是再无靠近你的机会了。”
明珠再愣,未及反应,这时,男人又面无表情地问:“娘子,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时,窗外又传来一阵炮竹炸裂的声音,明珠蹙蹙额,这才想起昨天吹了点风,脑仁有点发疼。
男人唤了声“荣叔”,荣叔赶紧抖抖那貂毛氅衣的雪沫子,挂好,忙回过身向男人郑重鞠微笑了个躬,“少爷。”男人一双黑眸盯着明珠:“你来告诉她,告诉这位少奶奶,这是为什么?”
明珠眉头越发深锁,正要埋头继续摸她的盲字,这时,听差荣贵立即回答了个“是”,随后,又从袖内抽出一本小薄册子,明珠听着那册子在荣贵手里翻动的悉索声,不及沉思,与此间,荣贵已经像个皇帝身边的总领大太监,开始宣读起诏书来——
“腊月初八,少奶奶房里的大丫头拾香端了一碗八宝粥,当时,少奶奶尝了一口就没有再吃,然而,那姓薛的像是有意挑逗,竟端起少奶奶吃过的那碗就着勺子舀了一口。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大事,但男女共食分羹,除了夫妻,有史以来还真未见过此等越矩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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