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云容快要说个没完没了。又是白雪,又是阳春,明珠这才发现,就连自己身边的婢女用起词儿来都比她这个做小姐的来得高雅……
“至于小姐您说的为何我们没对姑爷那个……就是垂涎三尺的那个……主要是因为,他是姑爷、是小姐您的夫婿呀!哪有兔子去啃窝边草的道理,再说了,即使想‘啃’,也轮不到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呀!”
明珠忽然笑了,兔子不啃窝边草,原来,连云容这样的婢女都懂这个道理,可惜——
明珠终究没有再想下去,回到里屋,不一会儿,那名美得如“人间四月的”年轻大夫果然被人领着来了。在相公齐三郎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探手在明珠腕间把了脉,又翻动明珠的眼皮仔细看了看,问了好几个问题,“疼吗”“干吗”“会有东西晃来晃去的感觉吗”,明珠一一答了。齐瑜在旁慢慢啜了口茶,问:“如何?”,那年轻大夫也不回答,也不做声,只收拾了药具,站起身向齐家三郎郑重拱了拱手:“大人,尊夫人这眼睛,只怕眼底的黄斑部位出现过大量血迹,眼底彻底损毁,故而,草民想,除非给尊夫人换一双眼睛,恕在下无能为力。”说着,背了药箱,就要走人。
明珠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事实上,她的心底波澜平静,大夫的这番回答,早有所料。
“站住——”
齐瑜却是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接着,数名佩刀的侍从匆匆上前,齐瑜将目光朝那年轻大夫乜了一眼,那年轻大夫刚要回身说些什么,然而,未及启唇,一对雪亮长刀已经很快架在他的肩脖上。
一只飞鸟掠过鸱吻屋檐,空气静得可怕。
“齐大人这是仗谁的势?是您自己?还是您老子?或者是您老子齐季林——‘窃国罔民’得来的遮天权势?”
忽然,那人笑了。“齐季林”三个字,咬得微重。
明珠虽然无法得知这人笑起来是个什么模样,但从语气嗓音上来听,她竟对这样的嗓音语气生出一分好感。这人应该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羁性子,就像失明前的自己……或者也可以说,这样不畏强权,就连东宫太子都要敬畏三分的当朝宰辅“齐季林”——他的名讳也敢称之不讳,放眼整个京城,可没有几个。
很快地,那位仗势欺民的“宰辅儿子”也笑了,不过,笑得很浅很浅,一如明珠熟悉的那种万年不改的淡淡一笑:“薛大夫说哪里话?”
他慢悠悠站起身,倒背着两手:“齐某是既没仗谁的势,也没仗谁的耀,齐某不过想提醒薛大夫一句,先前咱们签契约的时候就说好了,不管治得好、或者治不好,这三年之中,薛大夫每日都会为内子问诊把脉,不仅如此,就连耽搁一个时辰都算违约。薛大夫,君子有三戒:一戒贪财,二戒重利,三戒无信,薛大夫,你——这是准备言而无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都是过度,感情上的过度,没什么信息量,后面会有很多重大情节和爆点的。明菊也会出现。
☆、第十四章(细节修改)
光阴走得很快,秋叶凋零,冬雪又来,转眼已是腊月时节。
在齐家三少爷的“威逼利诱”下,那名姓薛的年轻大夫最终留了下来,不仅留下来,还承诺即使医治无望,也要尽他最大努力试上一试。
看来,明珠的眼睛要想重见天日,真的是很难很难了。
“如此也好。佛家不是说什么‘五眼六通’吗?而我现在,不过是五眼少了一双肉眼而已,死不了人的。”
明珠坐在腊梅窗下,此时,窗外雪粒飞舞,风叫得有些急迫,庭院中,漫天飞舞的琼花如撒盐扯絮般飘坠而下。这雪下了已有三天,虽是入冬以来的头一场,然而,厚厚的积雪覆盖整个屋檐瓦脊,如果再安静一些,她甚至能听得见那雪珠子打在青砖瓦楞上的嘶嘶声响。
明珠对自己的眼睛自觉没什么可惜,然而,府里一些嘴碎的老婆子听了,大多不免流露惋惜同情之意:“嗳!连那神仙似的薛大夫也说治不好了,看来,这三少奶奶的眼睛真的没有救了。可惜了,这样标致的一个少奶奶,嫁到了咱们宰相府,唉,也真真苦了咱们家少爷——”然后,又是一连串摇头咂嘴。
齐家的三少爷每每听此之语,尽管想用尽办法堵住这些下人的嘴,然而,偌大的府宅,哪里又能堵得住这些闲言碎语?堵得住这些悠悠之口?故而,每当夜阑人静,孤灯照壁,齐三少爷常常徘徊于廊下月前,面上显得心事重重:“明珠,这样的月,你真的无法看见了么?”有时,他也会负手走至明珠榻前,静静看着她,然后一坐,就是好几柱香功夫。而那时,明珠早已睡着了,余下的老婆子丫鬟也都鼾声四起,雷打不动地进入梦乡。
此时此刻,拾香燕书等几个婢女正穿着厚厚的冬衣在穿廊上煎着茶,她们扫了腊梅上的雪,装在瓯子里,随着如珠连沸的茶水滚动声音,那茶盒中带着点清香的江南凤团雀舌、也一点点从茶匙里投到了煎茶罐子里。
空气真的很静很静,明珠坐在那儿,甚至也听得见侍女们从穿廊时不时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她们的声音娇羞含笑,软如燕语。明珠知道,这些含羞娇语,不过是因为西厢花厅里那个正给她教识盲文的年轻大夫薛公子——薛枕淮。
自从此人到了她这月地云居苑,明珠周围的丫鬟们个个就像发情的小母猫,前一刻,内心还是澄澈如镜,波澜不兴,并发誓终身要伺候小姐一辈子;下一刻,萌发的春芽就开始渐渐地抽条、渐渐地茁壮成长了……
“你不去,我去!嗳呀,拾香,你看我今儿的妆花了没?”
“轻娥,你这小蹄子,这茶还没煮好呢,你慌什么?”
“……”
如此,待明珠在里厅“嗯咳”一声,那些丫头们这才乖乖闭了嘴。
事实上,这个叫薛枕淮的年轻大夫的确很有能耐,不仅人长得美,会看病诊脉,他还有一技特殊之长,那就是,他能教明珠认识盲文。
明珠坐在桌案边上,薛枕淮把一张刻有密密麻麻小圆凸点的盲文纸板摆至她面前,俊眼含着笑:“这就是凸文点字法。少夫人,请您记下了,现在咱们手拿的这张盲纸共有二十个盲字,从您现在摸到的最左一方盲符开始,总共有六个小圆凸点。这六个点中,第三个和第四个、第五个是格外突出的,这个字所含的字义是‘明’,就是少夫人的尊姓。少夫人,您再试试下一个……”
他的声音醇厚、温和,带着点笑,很像月下清波濯石的徐徐水流声。
这种嗓音,听来亲切,但明珠总会想起还在娘家时、她的大兄长明舟教她下围棋,一边‘拍’地一巴掌敲在她脑门:“笨丫头!有你这么走子儿的么?再犯错误,今晚上的饭可是不许吃了!”
明珠听话地将十根手指移到下面的一方方盲符凸点上,并按照他的指示,仔细的辨别,来回的摩挲,反复地记忆。
这个字念“明”,明珠现在才发现,原来现在就连记住这个名姓,都是如此艰难。
这些密密麻麻的凸点盲字,真的很难、很难学,甚至难学到,它几乎能摧毁一个人所有的自信和耐力。
首先,它不像她平时摸惯了的马吊骨牌,它不仅考验着明珠有限的记忆,有限的知觉与触觉,还考验着明珠作为一个眼盲女最最有限的忍耐程度。
而这时,明珠的忍耐,已经快要到达了奔溃的边缘。
“这个字是‘齐’。”那人还在继续说着,声音带着点调侃笑意:“从左至右,这方盲符的第一个凸点、第三四个凸点,还有最后一个凸点……少夫人,它们的位置您可得记清楚了,正是尊夫的姓氏,少夫人——”
明珠终于忍不住把身前盲纸一扫,冷着脸道:“薛大夫,你说,如果一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瞎了眼的高门贵妇,她这一生既不懂得字,又不认识这些盲文,你说,她就会低人一等是不是?是不是?!”
明珠的声音充满了各种心酸、压抑、痛苦、委屈、无奈,还有无尽的绝望与愤恨。回思导致这一后果的前半生,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薛枕淮似是睨她一眼,笑着将那地上的盲纸捡起来,吹了吹,道:“其实,少奶奶若真不想学就不要勉强才是。少奶奶不是也说了么?您是这大宅院里的高门贵妇,您只要动一动嘴皮子,喉咙里咳那么一声两声,您身边的丫鬟老妈子哪一个不巴巴地跑过来?至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少奶奶,即使您眼睛完好,这样的日子,不是也很正常么?”
明珠忽然哭了。
薛枕淮的挖苦她不是听不出来,事实上,薛枕淮说得也无错处,现在的明珠,确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咳那么一声,动一动嘴皮,周围的老妈子和丫头们都会急如星火跑过来,可是,这样形如废人的自己,这样的“养尊处优”生活,不是天大的一个笑话么?
薛枕淮手抚着下颔,仿佛对明珠这样的哭相表示兴致。
明珠没有理他,只是一动不动听着雪花飞舞的穿廊外,侍女们一串串巧笑倩兮如铃的笑正透过格子窗大波大波传过来。风小了,雪又大了。这些侍女们估计是闲着无事,煮完了茶,正你追我赶地院中堆雪人,打雪仗……明珠听着听着,只觉整个脑仁像被什么重重挤着,压着,仅仅稍微一碰,便会“豁”地一声脆弱开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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