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靖国公世子陶不弃,别看他。”许庭芳低声道。
他背对着柜台没看到人,然陶不弃声音洪亮敲起的铜锣声一般响,想听不出来都来。
“是他呀!”简雁容颇扫兴。
不是官场仕族中人,她也听过陶不弃的大名。
陶不弃是京城名人,跟程秀之和许庭芳差不多一般声名响亮,不同的是,他响的是臭名。
年已二十二,陶不弃却一事无成,终日流连于京城各大勾栏瓦舍秦楼楚馆间,若只是眠花宿柳吃喝玩乐也罢了,偏陶不弃有些左性,吃完嫖完了,遇着不合意的,连银子都不给。
靖国公除了祖荫爵位,本人也有万夫不挡之勇,旁人畏着靖国公之威不敢得罪陶不弃,能避则避,万不得以打照面了,也是顺着他。
这么着,把陶不弃养得更猖介骄狂了。
许庭芳相府公子亦不欲与陶不弃争锋,简雁容更没有挫强扶弱的侠义心肠,两人低眉敛目专心致志吃东西。
陶不弃在许庭芳和简雁容说话时也在四处张望找桌位,一眼便相中他们这个临窗可以尽览梧桐山翠色的好位置,朝他们走过来了。
“小子,你们去和别人拼桌,这位子爷我要了。”
这么蛮不讲理横行霸道也可以?这可是天子脚下呢!简雁容一时间呆滞。
四下里鸦雀无声,一众食客眼见眼见陶不弃仗势欺人,尽皆把头埋到胸膛,别说出头打抱不平,连喘气都轻了三分,生怕惹祸上身。
“小子,听到没?让开。”
陶不弃肥腻腻手毛密实的一只手朝简雁容伸过来,堪堪要拎上简雁容后衣领时,一双箸子插了过来。
“世子,幸会。”许庭芳冷冷道,箸子叉开陶不弃的肥猪手后还拔了一下,施上暗劲扫过他肩膀。
陶不弃至此方看清面前桌位尚有许庭芳,未及开口,已被逼得东歪西倒倒退了好几步。
“世子爷,你没事吧?”陶不弃的两个小厮大呼小叫,陶不弃摇晃许久方定住身形,一张大胖脸红得像刚从烧烤架上撤下来的肥猪头。
形势不妙,一触即发。
许庭芳先前避而不欲与陶不弃打照面,显然不想招惹这个花花太岁,简雁容大眼珠滴溜溜转了转,拍手大笑,道:“陶世子是吧?久仰大名,世子和庭芳公子一样,也想跟在下买这个桌位?”
“买桌位?我们世子何用买桌位?”陶不弃的两个跟班磨拳擦掌大叫。
“不买吗?哦,在下误会了。”简雁容不以为意,看向许庭芳,“庭芳公子,在下这个桌位就卖给你了,承惠,一百两银子。”
“不就一百两银子吗?我买了,陶六,给钱。”陶不弃大叫。
拉着许庭芳出了三醉楼,简雁容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大笑起来。
“你呀!”许庭芳摇头不已,无可奈何看着简雁容,眉梢眼角含着笑意。
简雁容笑了半天方止住,眼睛亮闪闪光芒跳跃,“没让你落面子吧?”
“银子买的面子要来何用!”许庭芳晒笑,被她的快乐感染,面皮繃不住,笑涡再次浮现。
“多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简雁容赞道,忍不住伸了手指戳许庭芳的笑涡调戏他。
“你……”许庭芳身形一闪避过,眼底微愠,简雁容暗叫了声糟,赚了一百两银子得意太过,忘形了。
许庭芳可不像程秀之那妖孽,板板正正一丝不苟着,自己这般狎昵轻浮孟浪,忒招人嫌恶。
怎么着补救好呢?简雁容暗暗着急。
许庭芳闪身之后却没生气,左右四顾后,提议道:“方才你没吃得多少,这个时节桐江的鲈鱼颇肥美,现捕现杀即刻下锅,或蒸或炸或炖,鱼肉或是香滑柔细,或是金灿香酥,脆嫩爽口,极是美味,不然,咱们租一艘画舫,一边沿江赏景一边吃美食,可好?”
简雁容大声叫好,本来还要装庄重文雅的,不装了,扯了许庭芳袖子急朝江边画舫奔去。
游湖的都是雅人贵人,画舫也没有粗制滥造的,舫身柱子涂了亮闪闪的红漆,黄琉璃舫顶,舫房铺了橡木地板,席前竖了一座薄纱屏风,上面绣着疏疏数枝腊梅,玉蕊嫩瓣,雅致的很。
许庭芳随性,简雁容也不喜虚礼,两人命船家撤了桌子铺上软席搬来矮几,盘膝坐下,观秋水碧天,远山近木,品酒吃鱼肉,不亦快哉。
黄昏近江面暮霭降雾汽凝时,两人方尽兴而别,一只脚踏进侍郎府了,简雁容忽想起怀里的银锭和梅花簪。
这些不能放侍郎府,被哪个不长眼的搜到便有嘴说不清了,简雁容忙又转身回家去。
程昱看到她刚想张嘴,她已经跑出府不见了身影。
“爷,严容刚回来又出去了。”程秀之今天问过几回了,程昱忙去上房禀报。
“没笼头的野马,缰绳一松就往外跑。”程秀之低哼,看着灯芯出了会儿神,道:“罢了,下去吧。”
没了那个人在耳边咶噪,清宵寂静,钟漏沉籁,程秀之摇了摇头,提笔要写奏折,又有些烦躁,干脆拿过话本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唇角越翘越高,自言自语道:“果是庭芳所说,文采斐然,把爷写的那么迷人。”
第七回
简雁容在家门口撞上东张西望顿足搓手的简老爹。
怪哉,老爹为啥不在帐房里算帐,简雁容几疑今日太阳从东边下山的。
“雁容,你总算回家了,爹快急死了。”简老爹拉住简雁容涕泪交流。
“书肆出事了?程秀之派人来找麻烦了?”简雁容大惊。
“没,接到一宗大生意了,有限期,三天交稿。”简老爹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老脸笑成一朵大菊花,朝简雁容比出一根指头:“今日上午有人过来下单,写一本话本一百两银子。”
“爹,这买卖不能接。”一册话本一百两银子,定然有猫腻,简雁容比方才更惊怕。
“有钱怎么能不赚,爹又没傻。”简老爹撇嘴,“很简单,只是写如意坊的晚晚姑娘的容貌性情爱好什么的。”
这还简单!
晚晚矜贵的很,没有千儿百八十两银子见不到她,有了银子了,还得答对她出的问题,答对问题了,还得生得好能得她青睐,放眼整个金陵城,见过晚晚的一只手的手指都数不完。
见不到人,怎么了解她的一切?
“你不会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吗?”简老爹鄙夷地斜眼看简雁容。
轻易便能打听到,晚晚身价就没那么高了。
简雁容气得捶心肝挠肚肠,老爹活儿已接,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只能尽力完成了。
三天时间已过去一天,简雁容顾不得是夜里了,急急往如意坊而去。
欢场日夜颠倒,夜色-降临时正是旖旎的开始,一盏盏漂亮的灯笼流泻着朦胧暧昧的灯光,悠扬悦耳的琴声筝音中,间着高低不平的淫-声浪-调。
“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简雁容啐了一口,想,还是许庭芳好,不管主动还是被动,起码他不会到这样的地方鬼混。
才这么想着,忽见长街拐角处人影一闪,宝蓝束身箭袖袍,背影高挑挺拔,不觉呆住。
回过神来定睛凝望。
哪有什么人?
“许是我眼花了,许庭芳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方来呢?”简雁容拍头,暗暗鄙视自己。
简雁容没眼花,她看到的人正是许庭芳。
到简家书肆定要晚晚传记的人就是许庭芳派去的,他断定金陵公子与简家书肆有莫大关联,定购晚晚的传记不过是要把人从暗处引到明处,如意坊外他安排小厮书砚带了人盯着,就等着金陵公子自投罗网了。
与简雁容分手后,他没有回府,而是先过来找隐藏在如意坊外的书砚问情况。
听说尚没有动静时,许庭芳也不着急,嘱咐书砚不得放松便走了。
许庭芳进相府后正欲去自己居住的凌宵楼,管家许通迎了上来禀道:“公子,你回来了,相爷在庆禧堂等你。”
许相名许临风,年轻时也是翩然俊雅儿郎,官场二十几年浸淫下来,青年时的英俊潇洒不再,眉间川字纹深重,面带笑容时亦不怒自威,许庭芳和他父子关系极生疏,当下行过礼后,便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许临风寻他有事,却不急着发问,端起檀木方几上釉色莹澈的元青瓷杯闲闲喝了几口茶,方徐徐问道:“你今日又去程府了?”
许庭芳点头,并不说话。
“你虽非官身,然……”
又是那一套说话,虽无官职,可一举一动代表着相府,代表着父亲的立场,与人来往需慎之又慎,许庭芳都倒背如流了,垂首听着,思绪却飘出很远。
这个家沉沉的像一张网,缚得人呼吸不畅,回家来还不如和严容逐水泛舟,看青烟薄雾淡拢的梧桐山,品刚从江里捕到的鲈鱼享受美味,或是悬腕挥毫泼墨作画,说说笑笑快活自在。
许临风语重心长说了许多,话锋一转,问道:“程秀之和你说了什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