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姚广孝这种稳如泰山的人,闻言也狠狠一震,“你……说什么?”
没死?
“焚宫的那一夜,皇上从寝宫的密道逃走了。”朱明月道。
建文帝没死,就难保有东窗事发的一日。
这秘密太大,由她独自背负,未免太不划算了些。姚广孝是最初在燕王跟前保荐她的人,多年来的消息往来也都经由他一人之手,若说她知情,而姚广孝完全蒙在鼓里,以燕王那等擅猜忌、疑心重的秉性,不知道会不会相信。
姚广孝处在震惊之中,一脸难以置信之色,但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沉面看着朱明月道:“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
“还有谁知道?”
朱明月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姚广孝愈加凝色道:“这么说来,当夜宫中突然起火,也是因为这个?是谁做的?”谁又有那么大的本事?
少女抬起头来,些许哂然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并不是什么都能在姚公的预料之内。”
姚广孝道:“月儿小姐也没料到?”
“小女不是圣人。”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万事掌握,更无法做到铁石心肠。
朱明月的目光太复杂,说罢,低下头又静静地说道:“皇上虽然逃走了,却是在皇城被围的时刻,他身边只有两个近臣,能否最终逃出生天还是未知数,万一……”
万一误打误撞碰上北军,万一遇到哗变的京畿旧部,兵荒马乱之时,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姚广孝手执念珠,一颗一颗搓着,良久未语。长长叹过一声,他才道:“就算今日没有再次遇见,月儿小姐也会找机会将这件事告诉给贫僧,是不是?”这可真是个惊天大秘密啊!所以她才敢在他面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所以她才会这般有恃无恐,完全不怕惹恼了他。
少女淡淡地笑道:“小女一直在姚公的手底下,凡事都理应向姚公禀告,从不例外。”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此已经很明白了。
姚广孝捻着佛珠的手一滞,扭头看她,表情变幻莫测地说道:“月儿小姐这是在威胁贫僧。”
“不敢,小女只是想给您提个醒。”
朱明月毫不避讳地抬眸,用一种正视的目光看着面前的黑袍僧人,“小女的底线,一直都是家父,这也是当初小女答应姚公进宫的条件。江山即将易主,形势未必会尽如人愿,倘若您能够依当初诺言,保家父一世安平,小女铭感五内;若是不能……”
在恰当的时候给予毫不犹豫的反击,这正是朱明月从姚广孝那里学会的手段,她也不是个喜欢吃亏的人。姚广孝她是惹不起,然而为了避免兔死狗烹、重蹈覆辙——他无法履行承诺,玉石俱焚,她也不得不奉陪到底了。
“原来在小姐眼中,王爷就是这种人,”姚广孝啧啧道,“还是说,在你父左军都督的眼中,王爷是那种人?值得小姐拿这么大的秘密来做筹码!”
朱明月道:“这顶帽子我们父女可担待不起。姚公也不必出言相激,小女不过是一枚身单力孤的棋子,岂能不未雨绸缪,替自己和家人寻一条后路?小女也相信,即使姚公不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直到找到建文帝那一日,或者是消息走漏那一日,共同背负秘密的两人,成为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亡皆亡。
微风拂起裙裾曳动,层层的粉浪旖旎动人。衣着鲜丽明艳的少女,如一枝娉婷春花伫立在那儿,眉眼精致,目光清冽,就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一般。
姚广孝看着她很久,道:“是,贫僧不会。”
少女没有再多言,颔首行礼,转身离开。
“月儿小姐!”
姚广孝从背后叫住她——
“当年初遇,本僧就跟小姐说过,小姐与贫僧甚为有缘;而小姐命格清贵,亦不会屈就在一个小小的府宅中。皇宫只是其中的一个劫,小姐的路,恐怕还长着呢。”
朱明月在原地站了一瞬,而后回过头来,一对点漆似的黑眸冷若冰封,“小女不是燕王,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至于姚公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论,还是留给别人去听吧。”
说罢,毫无留恋地离开。
姚广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却是笑了,摇头未语。
★桃木梳心
燕王的登基大典,定在了七月十七日。
那是在无数朝臣的劝谏之后,才做出来的“艰难”决定,并非继承建文帝的帝位,而是继承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在十八日,召命同时下达给了礼部,命建文帝及其家属的遗体安葬如仪,但未给这位“殇逝”的皇帝以谥号。建文帝时期记录在册的文书档案,都要被销毁,太祖爷时期的一应法律和制度则都予以恢复。
一时间,朝廷的文告宛若雪片儿似的被颁布到各地。文告同时宣布了新帝登基的消息,却将建文四年改成洪武三十五年;次年,则要定为永乐元年。
至此,关于建文帝的一切都被抹掉了,甚至是他帝位的合法性。新帝同时还规定,取缔“建文”,禁止关于那个时期的事件的一切论述,朝臣百姓再不能将“建文”二字挂在嘴边。
朱明月得知这个消息,也是从一张文告上,还是红豆从城南大街的墙上揭下来的。当时百姓们争抢着去看,其中有一些书生情绪激奋、聚众闹事,跟官兵发生了冲突,等红豆趁乱将文告揭下来,已经有几个书生被官兵打得头破血流。
很多心明眼亮的人都猜到,接下来,新帝一定会从那些被关押的文臣身上下手,否则光靠强权和禁令,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都是建文帝的人,好些却是老子以前的老部下、旧同僚,希望他们能够识时务一点,免受皮肉之苦。”
朱能烦闷地抓了抓头发,一边说一边摇头。
换成是战场相见,各为其主,生死较量,难容一丝恻隐。现在却不同,朱能也没想到去负责劝降的人会是自己。
朱明月走到北窗前,将一截花梨木的窗支撤了,转身倒了杯茶。
“此时此刻,如是形势逆转,爹爹会不会投诚?”她轻声问。
朱能接过女儿递来的茶盏,张了张嘴巴,还没说话,就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若今日赢的是建文帝,下大狱的,必然就是他们这些人。
卖主求荣,毋宁死!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文臣。”朱能辩驳道。
“女儿在宫中待的这五年,从旧主还是皇太孙时,就眼见着君臣同在一处相处甚笃。直到太祖驾崩,旧主登基,那些人是奉了太祖爷托孤之命、立誓守在旧主身边,而今他被逼自焚身亡,家仇国恨也不过如是,君辱臣死,他们绝对不会归降……”
武将有武将的忠诚,文臣,却有文臣的气节。
一直到城池被攻陷,大势已去,还在集结兵力、准备拼死抵抗的人,怎么会因为高官厚禄而折腰?再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们——“忠君爱国”这四个字,那些人,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听完朱明月说的一番话,朱能长吁短叹,眉头皱得更紧。
的确,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说服那几头犟驴。
“爹爹莫不是在想,向皇上求情,放过那些人吧?”
静默了一瞬,朱明月道。
朱能拄着下巴,闷声道:“各为其主,其实他们也没有错。”
朱明月轻叹,心里涌出一丝无奈和喟然。即使是从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走出来,在粗犷不羁的性子下,仍保留着那份刚正和纯善。
这就是她的爹爹。
“可皇上将此事交付过来,并非是想爹爹反过去劝谏他,更何况还是赦免那些前朝余孽。既往不咎,谈何容易。”
朱能又是重重一叹。
“爹爹如果真不想,不妨将此事推回给皇上吧。”朱明月道。
反正无论是谁负责招降,结果都一样,何不让皇上自己去碰壁。现在不仅是爹爹,那些将领们恐怕也没有人想去面对牢中的那些人。
朱能摇头苦笑道:“傻丫头,别说老话还有一句‘君命难违’。皇上是什么身份,亲自下大狱?那不是纡尊降贵、自触霉头……”
“女儿问一句,关押在牢中的,都是哪些人?”
朱能想也不用想,张口就答道:“还能有谁,除了些无能之辈,不就是那几个酸儒!又臭又硬,简直比骨头还难啃!”
方孝孺、齐泰、黄子澄、卓敬、练子宁……
朱明月道:“这就是了。同样是劝降,不同的人去,就会有不同的目的和效果。”
“什么目的和效果?”
“爹爹想过没有,在那些扣押的所谓朝臣里面,包括兵部侍郎齐泰在内,其余的几位都是大学士。天下所有的读书人加起来,莫出其右,且又是建文时期的肱骨,威望甚高。皇上刚刚践祚,需要的是归顺,更要有那样的人来替他草拟诏书。”
朱能一愣:“诏书?”
朱明月点头。
想要表示皇位继承的名正言顺,再没有比文渊阁翰林的笔,更能安抚天下民心的了。尤其是旧臣的亲笔,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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