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壶中水沸。
徐皇后铺了些水,将火熄灭,又取来煮好的茶,在几个琉璃盏上浇过一遍,拿起其中一盏,递给了朱明月,“来,闻闻看。”
朱明月依言嗅了一下,“云雾。”
其中,也调和了君山银针和信阳毛尖。
“南有嘉木,其树如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阿九送本宫这么多茶品,眼瞧着要到盛夏,若来不及喝却都要受潮了。”
徐皇后自顾自地说到此,闻香杯的气息有些散了;等到第三道茶,有宫婢将紫砂壶接过来,给两人倒了少许。香茗先过鼻息,而后入喉,熨帖出一抹最芳醇甘美的芳香。
“诚如殿下所言。江南盛夏多雨,茶叶如保管不善,吸水受潮,轻者失香,重者则会霉变。”
“若是已经受潮了呢?”
朱明月将茶盏握在手心里,盏中茶水清浅,壶中的却呈浓醇的青碧,凝绿茶叶在壶底打着卷儿——
“民间有土法,把受潮茶叶放在阳光下曝晒,却不知会影响茶叶的外形和色、香、味。正确的方法是,把受潮的茶叶放在干净的铁锅里用微火烤,边烤边翻动茶叶,直至干燥发出香味,便已妙手回春。”
宫里面的能人不知凡几,又有掌局妥善保存各类贡品,怎么会没有人懂得如何储藏茶叶。徐皇后有所一问,也不过是在考她。
徐皇后微微一笑,“刚刚本宫瞧着亭子里的那几个将门虎女,甚是可爱,举止言谈,比宫中金枝洒脱。倒是你,乃父英武,其女却端淑贞静,又博闻强识、才德兼修,委实难得。”
朱明月闻言,忙起身谢恩。
这时候,徐皇后放下手中的琉璃盏,“你的事,本宫多少知道一些。这么多年,难为你了。”
当徐皇后唤李景隆为“阿九”时,朱明月便知这位皇后殿下对当年建文宫中的人、事,该是知之甚详;同时倒是忘了,眼前的这位中宫之主亦是将门之后——太祖爷时期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嫡长女。靖难之役,她在功臣之列。
“都是臣女应该做的。”
“本宫也听说,之前皇上想要赐你郡主封号,亦想让你重回御前、掌席女官,却都被你拒绝了。皇上是个念旧情的人,你父亲又为皇上尽忠了大半辈子,理应对你有所眷顾。”
“臣女不敢居功。”
徐皇后抬起头,这才将目光投射在她的脸上,不禁赞叹道:“真是个美丽的姑娘。”
那笼罩在明媚春光下淡妆纯然的清丽容颜,皓齿红唇,明眸善睐,宛若一枝初绽未绽的白蔷薇,纵是洗尽铅华,也难掩一抹浑然天成的贵气风流,让已到中年的徐皇后情不自禁地看了又看。
“之前的事,想必你已经有所考虑。本宫的那三个皇儿,秉性迥异,唯有煦儿最肖乃父,天赋异禀,能征善战,在马背上闯出了些功绩。然而都说做娘亲的,最心疼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炽儿性格醇厚仁善,温文尔雅,与煦儿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却是颇得本宫欢心。”
徐皇后说到此,又笑言道,“当然还有燧儿,年纪最小,也最是胡闹,性子难免骄横浮躁了些,还需要历练。”
徐皇后拉起朱明月的手,“本宫之前命人捎了话,让你父亲好好想想,再进宫来与本宫复旨不迟。而今你来了。如何?可是想明白了吗?”
不比深闺女子的柔弱娇嫩,徐皇后的这双手指腹上满是老茧,肌肤粗糙,更像是做惯活计的感觉。朱明月忽而想起来,这其实是一双拿过多年缨枪的手。
建文元年七月,燕王宣布兴兵靖难前往大宁借兵之际,建文大军兵临城下。正是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燕王妃亲自登城督战,激励众将士之妻,代其夫君披铠甲作战,才成功守卫了北平城。
到了建文四年六月,历时整整三年的靖难之役结束,燕王妃再次踏进皇城的时候,已经是这里的女主人。
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柔荑,一个手心温暖,一个却微微泛凉。
这么快,就要跟她要一个最终的答复?
不能抗拒,不能答应,加不能做出任何选择。
此刻的朱明月非常明白,自己的态度,代表着整个刑部以及王朝半数将士的态度,同时直接决定着国公府未来的命运。她尚且不能替爹爹来拿这个主意,更加无法承担作出选择之后,即将掀起的一道道惊涛骇浪。可她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否则藐视皇室,国公府一样担待不起。
“皇后殿下容禀,臣女的爹爹是军人,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此刻她已将茶盏放下,双挽着的手,与额平齐扣在地上,朝着面前这身着明黄宫装女子深深俯首——
“臣女亦然。”
不过是两盏茶的功夫,朱明月由御前掌席女官亲自送出宫。
她身后还跟着怀抱着丰厚赏赐的两名宫婢。到底是开国功臣的将门之后,当了多年燕王妃,温和的秉性下,仍留有几分豪迈直爽——心里面着实看重了,便不吝夸赞,甚至是破格的封赏,倒像是生怕怠慢了她。
等那女官带着人走远,帷幔后面的人才堪堪走了出来。一成不变的纯黑色僧袍,宽大的袍裾随步履轻摆,勾勒出有些消瘦的身躯。
“贫僧还以为殿下这便要下旨了,岂料待她这般慈厚。”
徐皇后往紫砂壶中添了些水,笑道:“本宫瞧着那丫头,可是个人物。”
“看来殿下是真心喜欢她。”
“姚公的眼光,也果真是极好的。”
显然这成国公府的女孩儿已经明白,此刻进退两难的局面。若换成是寻常的姑娘,会使性子、撒泼,妄想着逃跑;可笑的,或许还有装病。也有可能在她的面前藏慧显拙。却想不到,这么做其实更容易触怒皇家。
再聪明些,应该会装糊涂。不愿意,就婉言推拒,天真地认为仅凭红口白牙就能救自己于危难;愿意的,权衡利弊,挑选一个自认为有前途的,巴望着妻凭夫贵,一步登天。
依照她那样的年纪,假使是上述中的任何一种反应,她都不会意外。然而偏偏都不是。
“她不押宝,也不推诿,却说服从。”徐皇后摇了摇那半月形的闻香杯,叹笑道,“将皇室出的一道难题重新推给皇室,虽说是狡猾了些,但本宫喜欢。”
姚广孝摸了摸下巴,轻声道:“恐怕她还不能嫁。”
徐皇后怔了怔,“不能嫁?”
那之前还向她大力推荐。
姚广孝道:“殿下对那小姑娘也有所了解,当年建文宫中,安插的十几个女孩子悉数被铲除,多年下来,全是她一人潜伏策应。而今江山初立,诸多因素都不稳定,少不得还要用着她。”
徐皇后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浮出一抹明显的失望,喃喃道:“你啊你啊,谁若是被姚公看重了,不知是幸还是祸……”
十四五岁,正是女孩儿花一样美好的年纪,合该在疼爱她的男子掌心中绽放得恣意奔放。徐皇后感到惋惜,惋惜那朵清丽的白蔷薇不能盛开到宫里来;同时,也松了口气——“那么个沉稳慧智的丫头,难得还如此知本分。若配对了人,该是很好的。”
“是啊,一旦配错了,保不齐整个皇权的走势就会发生变化……”
……
等朱明月从柔仪殿的西侧殿出来,一同被请进宫来的十几位名门千金早已经出了宫门。此刻到了午膳的时辰,交错蜿蜒的廊庑中,时时能看到抬着食盒的太监,间或有宫婢挎着提篮穿行而过,是给各宫殿主送补品炖盅的。
宫里面的侍婢和太监仍旧冗繁,显然早已换了一茬。昔日殿前的老人儿不见了,就连在殿外行走的,也都是些陌生的新面孔。有一两个从她的身边路过,不知她的身份,却也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尽量做到礼数周全。
正午的太阳已升至天空的最高处,明媚而温暖的阳光透过廊脊的缝隙,在亭榭中洒下一地安静的疏影。她沿着宽阔的游廊往北走,一步一步,绣鞋踏着那青砖石上面雕刻着的寓意吉祥如意的精致莲纹,恍如踏开了满地莲花,映着廊下一弯波光烁烁的月湖,璀然生辉。
走出柔仪殿殿前,在龙尾道下面顺着雕栏走,便是通向宫门的殿前广场。然后是西华门。从西华门一直走到西安门,出了宫城门,是离城西府邸最近的西安门外大街。
这时,前方传来说话声。
朱明月顺着游廊拐了个弯,就瞧见对面正朝着这边走来的一行官员。再想避开,已经避无可避。但见为首的那个,一袭月白缎常服,未着官袍,眉目娟秀如玉,正侧头听着身畔之人说些什么,专注的神情,听得很认真。
该是刚参加过廷议从文华殿配殿出来的。罢了早朝,还能一直商讨到现在,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可。朱明月也没想到会在出宫的路上跟朝臣迎面遇到,不得不在原地停驻了脚步。这时候,那说话的官员也见到了从对面而来的一位闺秀,不禁惊诧了一下——张辅跟着轻然抬眸,正对上了她的一双眼睛。
朱明月行了个礼。
透过廊脊的阳光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映照在行人脸上,似铺着轻薄的金纱;那廊下面容精致的少女,挽手伫立,裙裾摇曳,微笑时唇瓣牵起的笑靥,已成为对面人眼中凝望的美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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