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将他的大手拍掉,道:“我就知道,那廷议是你主持的!”
年节之前,朝臣们曾与皇上进言过“立储”之事。现在年过完了,定立储君自然就提上了议程。立储人选有二,刚好就是上门来求她的那两位:原藩邸世子、大皇子朱高炽,二皇子朱高煦。
李景隆耸耸肩,“立长,是自古的传统。我一直都跟皇上这么说。”
朱明月对他嗤之以鼻,“倘若大皇子是众望所归,朝野上下也不会分出两派来支持不同的人。而你明知道皇上会坐视不理,才会尽说些不轻不重的话!”
炽、煦二位皇子各占其势,私底下必然已经争得难分难解,就是这个当口,皇后要为几位皇子纳妃?
谁也不是傻子。如她爹一根筋,仅有的两位继承人都将绣球抛到了国公府,也会下意识地觉得紧张和惶惑;很多重臣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成国公朱能是十二阶武勋中的右柱国,暂代刑部之责,同时手握兵权,他的女儿嫁给哪一位,哪一位便拥有了储君争夺的绝对优势。
不嫁,是抗旨不尊。
一旦她嫁了,不是联姻,而是一场战争。
“皇上放任自流,朝臣各自为政,接下来,我爹爹必定成为左右棋局的一枚棋子。”朱明月握着茶盏,抿唇道,“国公府因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而享有不世权贵,眼见着却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充当炮灰……皇上这么做,就不怕北军旧部寒心吗?”
防得住“兔死狗烹”的命运,岂料还有皇室夺嫡之祸。
李景隆摸了摸下巴,咂嘴道:“换成是一般闺秀,想破脑袋也不会将‘立储’和‘纳妃’联系在一起;寻常谋臣都捉摸不透的事,在你又是一眼已明。可心明眼亮又如何?现如今这情势,引火烧身容易,全身而退,难。”
朱明月道:“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瞧你说的。两位皇子可是皇室贵胄,都是嫡出!那棵梧桐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朱明月摇头道:“齐大非偶。宫闱之事,没人比你我更清楚。莫说是无心无力;就算有心,总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能耐吧……”
她不是三头六臂,策应宫闱尚且费劲吃力,更遑论是在这场“立储”的风波中助谁获胜!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也没那个野心。
炽、煦两位皇子,她都曾见过。太祖爷还在世时,大皇子因儒雅仁爱、好读书而深得圣眷,性格沉静,喜静厌动,体态有些臃肿。仍记得,每次出席正旦、冬至和万寿三大朝会时,都要由两个太监搀扶着,也总是跌跌撞撞的;二皇子却是建文帝时期才功成名就的武将,亦是靖难之役的功臣,能征善战,勇猛过人,在武将中威信极高。又因酷似燕王,深得当今皇上的重用和喜爱。
抛开皇上的个人喜好不言,一边是文臣,一边是武将。无论得罪哪一方,结果都不会好。
“其实也不用那么为难。你不妨想想,炽皇子是嫡长子,深得文臣们拥戴;最重要的他是太祖爷亲自为北平藩邸选择的燕世子,是合法的继承人。”
李景隆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茶果,馅料是枣泥儿的。
朱明月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却倏尔笑了,“炽皇子深得文臣拥戴,可煦皇子也为武将们所追随,又尤其深受原北军将领的拥护。”
若她嫁给大皇子,她爹爹岂不是伤了很多昔日同僚的心。
“而且没记错的话,靖难之时,炽皇子被命留守北平。煦皇子则统领部众,以万人兵马阻挡了建文帝的五十万大军,保住了北平藩邸——”
朱明月侧眸看着他,似笑非笑,“那是靖难中非常耀眼的一笔。煦皇子也是靠那场战役一战成名。那场战役中建文营中的主将,恰恰是你;正是你故意兵败,才成全了煦皇子的威名。”
李景隆放下那颗想咬还没来得及下口的茶果,拄着下巴看她,“聪明的姑娘,你是不是思虑过甚了?”
“我思虑过甚?”朱明月看他,“当今圣上一生嗜武,戎马几十年,骨子里恐怕喜欢能征善战的次子,更胜于羸弱多病的长子。作为心腹之臣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可方才言里言外,你却都在劝我选择嫡长。阿九,终日与虎谋皮,奈何也要算计到我头上了?”
李景隆的眼波闪了一下,然而很快地紧紧握住她的手,脸上浮现出几分委屈,“明珠,我的明珠。你我曾经共患生死,又在最艰难的时刻同舟共济,眼下同富贵之时,我岂会对你下手?”
朱明月勾起唇瓣,“所以呢?”
“所以你果真不想嫁于天家的话,也并非没有办法可解,”他目光中情意缱绻,咬着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是名门嫡女,求亲者必定不止那两位皇子。目前敢与皇家争人的,怕也只有小生这一拼却性命、只为红颜的痴人了……”
“你……”
“弱水三千,吾只为卿。”
风将柳絮轻轻地送进了雅室,同时带来一丝旖旎的气息。李景隆握着朱明月的手,情真意切,信誓旦旦;后者却觉得自己有必要抽出手来,然后朝着对方的脑袋狠狠敲一记。李景隆若真是言中有物,天上不是要下红雨了!
“看来本王来的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一道寒穆的嗓音冷冷地响起。
朱明月在听见那声音的同时,抬起头,蓦然出现在视线中的是那一袭盛雪锦袍的男子——在他身上还有一把马刀,血红色的刀鞘,很特别,上面还雕刻着繁复花纹。
这样的雪裳绯刀,煞是惹眼。
沐晟走上楼来,径直越过屏风,就瞧见里面坐着的两个人。隔着一张桌案,两人双手交握在一起,别有几许含情脉脉的味道。同时听到的,还有李景隆那一句“明珠”,以及“弱水三千”的深情诺言。
“又见面了,明珠小姐。真巧。”
沐晟咬着字眼道。
朱明月心里暗道了一声“糟糕”,挣扎了两下,岂料对面的美公子攥得更紧,用无比幽怨的神情看着她。朱明月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手狠狠地抽了出来。
“在此地都能遇见黔宁王,可真不巧。”
她理了理裙摆,正襟危坐。
沐晟拿刀的手攥了攥,然后“啪”的一声将那把马刀放在桌案上,声响震天。李景隆的眼皮都随之颤了一下。
“本王路过。”
恰好路过这间茶楼,又恰好上了二楼,来到她的雅室?
“怎么黔宁王也认得我们家明珠?”这时,李景隆凉凉地问道。
此明珠,非彼明珠;是她在宫中行走时,用过的假名。
朱明月暗恨李景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听对面的男子道:“本王听说,成国公府的千金要嫁到宫中了,作为被留下来的另一个,总不会作为陪嫁也跟着进宫吧。对吗,明珠小姐?”
李景隆皱了皱秀气的眉毛,感觉他的话有些奇怪。什么叫“作为被留下来的另一个”?可还没等问,就听朱明月淡声道:“据小女所知,宫里面的确要为几位皇子纳妃,是不是成国公府里的小姐,婚旨都还没下呢,黔宁王何来这一句‘听说’?”
云南无事可做了?
过了年节,还终日待在京城里面,难道要改做京官不成!
有了上两次的教训,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面说说。然而她觉得有了上次不算愉快的经历,让她得以解释清楚,最起码,这姓沐的莽夫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笃定,口口声声要将她捉回沈家认祖归宗。而她也不用担心,他何时会神出鬼没地出现,再将她蛮横地掳走。
这时候,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
有侍卫上来,走进雅间与沐晟说了些什么。
朱明月听出是请他下楼,不由得与李景隆对视了一眼。这姓沐的哪里是路过,其实是约了几个武将在这间茶楼里面小聚。可李景隆与她在此地却是巧遇,被人瞧见也不好。于是李景隆率先起身,“还有公务,我也该回去了。”
沐晟抬眼看了朱明月一眼,见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拿起桌上的刀,起身下楼。
随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脚步声,朱明月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随即听到楼下几个将军朝着沐晟致礼的问候声。
凡是统兵打仗之人,嗓门似乎都很大。那些对话里,却只有对沐晟的招呼声。
刚刚,分明是李景隆先下去的。朱明月望向楼下,此刻那烫金紫袍的男子正好走出了茶楼,出了门,还不忘回头朝楼上瞅一眼,瞧见她在看他,顿时笑得露出一排小白牙。
他的官职并不低于那姓沐的莽夫,还是十二阶武勋中的左柱国,身为京官,更加位高权重。却因为是降臣、是败军之将,被功臣中的很多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与她一样,他亦是靖难之役的策应。作为策应,立下的功劳再大,也永远不会被正名。
朱明月忽然替他感到委屈。
这样一直坐到日暮西斜,估计着时辰,楼下那些将领们早已离开了。朱明月放下那早已凉透的茶,拍了拍趴在外间桌案上睡得正香的红豆,示意她该走了。
★沈家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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