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也不知身侧的官吏还说了两句什么,片刻才恍然道,“几位稍安。稍后公文处理,便是几日后都未可有定论。”
温软的语调,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几个官员闻言都连声称“是”。等他们陆续离开,张辅缓步走到她跟前,颀长的身躯在眼前挡住了一片明媚的阳光。
“你怎的也进宫来了?”
一抹安静的疏影随之落在他的眉目间,衬得面容俊雅,目光柔和。
朱明月道:“奉了皇后殿下的召命,刚刚就在柔仪殿。”
柔仪殿在文华殿的东侧,只隔着两道宫墙院落,她在徐皇后身边答话时,想不到他恰巧也在皇上的跟前。朱明月望着那几位离开官员的背影,文华殿廷议,除却张辅,并无一位是内阁重臣,看官服却像是地方任上的十三道言官。
张辅抬手摘下她发间的花瓣,“为了几位皇子纳妃的事?前几日皇后殿下遣人去成国公府,为两位皇子求亲,虽未大张旗鼓,此事却早已传满京城。后来宫里的太监带着名册去各个府上传旨,我这才知道连嫣儿都被列在了选妃之列。”
他的手在她的额际一抚即过,而后滑向她的手腕,亦如幼时的亲昵,“我那时就想,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将她许配了人家。”
朱明月跟着他走过廊庑,闻言就笑了,“你这话可有藐视皇家之嫌。多少人想飞上枝头,你反倒希望丘嫣被拒之门外,让她知道了,可要怪罪你这个做表哥的。”
张辅苦笑着道:“嫣儿那性子,实在不适合。”
朱明月道:“刚刚皇后殿下并未把她留下。”
张辅看着她:“我知道,若是被留下了,定会跟你一道出来。但是只有你一个。”
儒雅少年的眼睛里,含着很深很深的东西。朱明月轻轻笑道:“所以说,我这‘病’好的可真不是时候。如果至今仍住在嘉定,没有回来的话,或许就不会遇此难题。”
前提是,那五年里她果真是在苏州府休养。
“对了,当日你府上的仆从来送书信,恰好我正要出门,就让红豆先收着了,”朱明月道,“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生生把你的邀约忘在了脑后。真是糊涂呢。”
红豆拿着那封信笺过来的时候,衙署紧跟着来了紧急公文,爹爹回来接她一并过去。便耽搁了下来。
“应该给你捎信儿的。”
她有些歉意地说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向你介绍几个称心的书吏。”轻暖的阳光洒在男子的衣襟上,晃出明灿灿的光晕,“之前皇上将成国公放到刑部,大堆的公务压过去,我猜,为人子女的,你必定要跟着去分忧解难。但你毕竟是个女儿家,经常出入衙署,恐会惹人非议。”
“文弼真是个细心的人,”朱明月大感意料之外地说道,“爹爹身边的确是需要几个得力的文书,一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这下,爹爹的忧愁可要分去一半了!”
张辅望着面前少女笑靥动人的模样,道:“另一半,是不是就是这次皇室求娶的事?你是成国公的掌上明珠,国公府的门槛都快要被前去道贺的官员踏破了,却不见他脸上有半分欢喜。看来成国公跟我一样,并不想割爱。”
朱明月被他的话逗乐了,“爹爹他只是在担心,在这样左右两难的局面下,会做出错误的决定。”
除了李景隆,她还从不曾跟别人说起这些。
“有没有考虑过我?”
“嗯?”
天边的云荼靡着整片天空,也被太阳染得一片金色,少女的惊讶,带着来不及消散的阳光,分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底。
“珠儿你没听错,也、也没有会错意……”
年轻男子的面颊上浮出一丝赧然,“其实早在岁首,我就曾托人试探过。可你没答应……”
“你是说,宫筵隔日的那个早上,姚公来登门拜访的时候?”朱明月惊诧地问。
张辅点头。
朱明月失笑道:“原来真的是你让他来的。我还说呢,堂堂朝廷第一首辅、御前第一谋臣,如何会来做些保媒的事!”
她一直以为是那僧人一时兴起的戏言。
“当晚我将你送回府,去酒肆寻两个胞弟,正巧碰见了姚公。那时几位叔父正与成国公争抢你的婚事。说起来,我也觉得自己甚是唐突。”
“文弼,你是个温和的人,一向宽容敦厚,与人为善。却殊不知人心险恶,”朱明月的目光柔软下来,轻声道,“我们多年未见,那时才刚遇到,你又怎么会呢?岂不是受了姚公的蛊惑。”
张辅摇了摇头,有些紧张又有些嗫嚅地说道:“非是姚公,而是我自己觉得即便叔父们是玩笑话,现在提起这件事,也未尝不是个好时机。毕竟遥遥五年,而今珠儿你总算回来了,我不想……”
“不想再错过。”
纯白的云在天边划过一道浅痕,朱明月抬眸,从那对方清润的眸子里望见了自己的一抹倒影。一贯温润的男子,因认真和羞赧,面色晕起淡淡的绯色,连按在她肩上的手指也有些微颤。
“可是文弼你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这个时候,与成国公府沾边的任何人,恐怕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
倘若形势转换,换成是她退避三舍都犹恐不及,绝不会仅凭义气就不顾身家性命。
“我知道,”张辅望着她,“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一定会后悔。”
男子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执著和痛惜,让朱明月怔怔然,忽然之间很难说出任何拒绝之词。檀唇轻启,她刚想说些什么——
“轰”的一声巨响,蓦然打破了宁谧。
什么声音?
在宫里面怎么会有类似炮仗的巨响!
鸟雀惊得扑飞,张辅和朱明月两人同时寻着声响瞧去,却在朱红宫墙的另一端,见到了一个朱明月最不想遇见的人。
沐晟。
即便是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朱明月也一眼便瞧出是他,青缘赤罗的绯色官袍,笼巾貂蝉,朱缨束冠,都是王公贵族的穿戴配饰,衬着本就俊美的出众容貌,更加高贵轩昂非常。眉目间却是冷的,仿佛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寒冰,就算隔着八丈远,也能感受到让人望而生畏的凛寒之气。
又是他……
沐晟的手里还拿着一管形状奇特的铁器,吞口处正在冒着白烟儿。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朱袍紫带的老宦官,毕恭毕敬的模样,离近了才看清楚,居然是文华殿的尚宝监掌领大太监李福善。
“这火铳真是好大的威力啊!奴才早就巴望着瞧瞧,就求……求黔宁王给奴才试了试,不想惊吓到了信安伯和这位小姐,真是该死。”
李福善说完,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朱明月跟张辅,像是很抱歉打搅了这对鸳鸯。
朱明月将目光投到沐晟的脸上,此刻他也正冷冷地看着她,长眸敛着,一脸的倨傲和嘲弄。
刚刚那一枪,摆明是故意的。
“黔宁王,自从冬至的那次朝会,一直未曾上门拜会,是在下失礼了,没想到此番在宫中遇到。”
张辅礼貌地颔首,一揖礼。
朱明月听到张辅这话,不由思忖:这姓沐的莽夫数月逗留京城未回云南藩邸,却从未上过早朝?可他一个封疆大吏,留在京师里做什么……太祖爷时期早有规定,地方官员未有圣旨,不得离开驻地。
沐晟未开口,倒是李福善客气地说道:“黔宁王是进宫面圣的。”
张辅道,“既有事,便不打扰了。”
说罢,侧身让开道路。
客气并未让那锦绣官袍的男子领情,下一刻,只见他大跨步而来,径直走向朱明月。未有停顿的脚步,裹挟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朱明月不得不连连后退。一侧的张辅想要出手阻拦,跟沐晟来的两个随扈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岿然不动。
“先前还是曹国公李景隆,现在又是信安伯张辅,”沐晟把她逼退到宫墙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姚广孝这几年把你管教得可真好!”
声音很轻,含着的无限讽刺和鄙夷,朱明月脚下一绊,险些踩到裙裾。“黔宁王!”她愠怒地抬眼,压低嗓音,咬牙切齿地说道:“小女告诉你过多少遍,小女不姓沈,别欺人太甚!”
她更想跟他说,他要找的那个沈明珠现在就在皇宫里,真有能耐的话,大可以闯进去找!可她不能说,她不能惹祸上身。
“是吗?”
“难道不是?”朱明月恨声问。
沐晟笑着看她,倨傲而清隽的目光,划过她气得泛红的脸庞,“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谁让你堂而皇之地在宫中行走?”
朱明月冷声道:“黔宁王贵人多忘事?不久之前,皇后殿下将求娶的意思告知了成国公府,现今自然要召来进宫见驾。王爷说,小女是怎么进来的?”
“你是被召进来的?”沐晟微怔,一双黑眸眯起来。
“不信?”朱明月挑衅地看他,“没关系,黔宁王很快就不得不信了。”
沐晟被她一句话说得发愣,这时候,就被走上前来的张辅一把推开了。
“没事吧。”
张辅来到朱明月身前,关切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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