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咬紧嘴唇闭上眼睛,握着剑柄的手却依然止不住地簌簌发抖。步回辰见他纤瘦身躯仿佛被秋风吹得摇摇欲坠,几似要随风而逝一般,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伸手相扶。刚一碰至沈渊右臂,立觉透过几重衣衫,也感觉到了那肌肤所生的寒意,就仿佛握住了一块冰块一般。
沈渊定住神,叱道:“放开!”一把挣开步回辰。步回辰手一松,手中书册也随之“啪嗒”一声,摔落尘埃。封题上“郑骧手录”四字,端端正正映入沈渊眼帘之内。一笔柳体大楷,骨力遒劲,点划之间藏锋暗挑,这临《玄秘塔碑》十余年的功力,便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恨恶遗痛!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一时间,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怒得双目赤红,一脚踩上那书,狠狠踩踏,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方好。
步回辰示意两名侍从离堤回船,自己则自怀中取出火石,蹲下身去,劝道:“公子,书便是踩得稀烂,也能裱糊起来,还是烧了的好。”沈渊后退一步,见他打火点着书页,那书立时劈劈啪啪的烧了起来,不一时,化作一堆灰烬。步回辰拍拍手,直起身来,轻声道:“郑骧宫变后被囚,数日后自尽身亡。新帝为博仁名,不议其罪,王府什物也便藏入宫中。因此此记一直没在史馆之内,流入江湖之后,亦惟我步天神教中数人知晓,公子不必担心有一言漏泄出去。”
沈渊冷笑道:“人心难测,我还是担点心的好。不如将瞧过的人杀个干净,那便万事大吉了?”步回辰听他话赶话地竟动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般毫无算计,直通通杀将过来的做派,那里像是采凉山中那个机变无双的轻澜公子?但随即忆起了那次酣畅淋漓的剧斗,一时亦动了兴,笑道:“只怕公子千招内,取不了我的性命去。”沈渊哼道:“试一试便知道了。”呛啷一声,长剑出鞘。步回辰亦握住腰间软剑,一时之间忽然有些感慨,普天之下,能让他软剑出手的,惟有面前的这个人。
二人双剑相交,战不数合,步回辰已觉出了异样之处——沈渊剑法精妙,招式狠绝一如往昔,但却失了当初那般连环相扣,滴水不漏的大高手气势,心知当是沈渊心神紊乱之故。当此高手相拼之时,这等绝顶的好时机岂能放过?他软剑连划数圈,使出一式“梅枝横萼”,软剑抖成一道光圈,圈中骤然散出数十个剑尖,实化为虚,虚化为实,向沈渊胸前数处要穴刺来。沈渊一式“采秀辞岳”,封住软剑来势。但步回辰此式虚虚实实,不止剑尖,剑身亦是影化分~身,忽地曲出一道剑影,正卷住沈渊脸上青纱,立时化虚为实,只听得“嚓啦”一声,软剑撕扯下半爿青纱。沈渊倒退数步,立时伸袖覆住自己的脸,但是步回辰业已看清了那双被咬得稀烂,却滴血也无的青白嘴唇。
沈渊撕下一幅袖子罩在脸上,喝道:“再来吧!”步回辰温声道:“轻澜公子,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有话要说——”他一语未完,沈渊已怒吼道:“不打架哪还有什么话好说?你要青岚心法,那是痴心妄想!”
步回辰将软剑缠回腰间,摇头道:“公子差了,我不是为夺青岚心法而来。步某虽不敏,但也知靠绝世武功争天下,乃是痴人说梦。我无须非得青岚心法不可,只要青岚心法不为世人所得,不碍我取天下,那便够了。”
沈渊长剑微晃,道:“天下——你要天下?”步回辰傲然道:“方当乱世,定泰已风雨飘摇,我步天神教如今招贤纳士,好生兴旺。步某不才,也有与教中兄弟问鼎天下的心思。”
沈渊刚要说话,忽听人声鼎沸,扭头一看,见一队身着黑袍的军士执着明晃晃的刀枪,将一群人驱赶到河岸边上,一忽儿便听见谢文望的尖细哭声,又看见文朔背着文望,跌跌撞撞跑过来。原来是有军队前来,占了老店,将住客赶将出来。忽又听击水声大作,数十条战船正自上游而下,旌旗林立,刀剑喧天,向着函谷关驶来。
忽见河边一艘战船缓缓靠岸,江腾蛟顶盔戴甲,带着一群士兵自船上奔下,向他们所在之处奔来;陆上军队的首领,也奔跑过来;两人奔到近旁,在步回辰面前跪下,齐道:“属下参见教主!”
哗啦啦一片声响,旌旗倒伏,刀剑无声,河中陆上,兵丁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山呼道:“参见教主!”那些店中客人也吓得俯伏在地;谢家兄弟俩也被几名士兵按倒在泥中。河岸上站立的,惟有步回辰与沈渊二人。
步回辰微笑,对沈渊道:“待我破得函谷关,便亲送公子过关;到颍州府去祭拜沈老庄主。”
他挥手令教众起身,万众呼啸声中,他压低声音,对沈渊道:“轻澜公子。待我东图长安成功之时,定护持慈恩寺浮图塔。令公子得偿心愿。”
沈渊凝目看着他,步回辰坦然对着那流光凤目,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动了沈渊,一种志得意满之情,忽地满溢胸间。
天下之大,可是能令你得偿所愿的,惟有我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里稍微解释一下。纪王乱其实不能算是谋逆,相当于一次减弱版的玄武门之变。而且他的王陵不在皇家陵墓之中,有点自我放逐的意思。新皇帝也不愿意走到李世民童鞋那样轼兄的名声,所以就许他自尽,以亲王礼下葬,意思是不罪家属。
而四皇子呢,他已经无意于皇位,支持新帝逼死大哥,大部分是为了给下落不明的情人报仇。但是他不敢毁了纪王陵,怕万一弄巧成拙,毁了情人的尸体。但是老庄主能入王陵,毁了纪王尸体而不被人发觉,其实是有他帮忙遮掩滴……
——这样解释通不通?
第16章 秋雨夜话
夜色渐浓,雨滴淅淅,打在窗上,水珠飞溅中映出窗下昏黄光晕。谢文朔不安地往窗外望了好几次,瞧着院中守夜的兵丁换岗。终于对靠在圈椅中一言不发的沈渊怯怯道:“公子……”
沈渊不耐烦地道:“要么你自己想办法过函谷关,要么吃你的饭。少跟我提你家报仇的事儿。”
谢文朔嘴张了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路行来,他跟文望早已习惯地把沈渊的话奉为圭臬,从不曾有过半分违逆。如今沈渊同步天神教一干人做了一路,谢文朔满心的仇恨别扭,只是一句话也不敢说,说了也没有用——便如方才,还没等他说出口来,沈渊已把他堵得毫无张嘴之处。他一肚子的委屈,只得低了头,为文望夹了一筷子菜。
沈渊没好气地道:“且不说你到少林,同那些和尚一般,自少林长拳练起,练得一二年熟习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又是什么伏虎拳,千叶手,韦陀掌,待你练成个老和尚之后……”谢文朔惊道:“老和尚?”沈渊哼道:“废话,你去瞧瞧少林寺的那群方丈首座,哪一个不是老成了皱皮柑子模样?少林寺中自有典籍记载的寺中高手,没一个不是下了五六十年苦功,才练成的。”谢文朔目瞪口呆,喃喃道:“可是……公子与……那……那魔教教主何以这般年轻……”
沈渊为让他熄了报仇的心思,只得耐着性子释疑道:“那步回辰当是魔教中有洗髓大法之故,洗髓炼气,得了前任教主的内力,才有如今这等修为。至于我……”他叹口气,道:“若非成了僵尸,也没有这般百年阴寒内力了。”
谢文朔怔怔地盯着他,沈渊一见他那般呆相便气不打一处来,干脆道:“便是你练了五六十年,好不容易成了个马马虎虎的武功高手。只怕那步回辰早已要么争得天下坐了帝位,要么事败身死族灭——哪一种下场你都杀不得他。要我说,你也别带着弟弟当和尚去了。寻块地好好过日子,拼命活过一二百年,步回辰准保死得连渣都不剩了。那不就等于你报了仇一样么?”谢文朔越听越觉得这篇道理实在是歪得可以,但是要反驳,实也不易,半晌,才吭吭吃吃地道:“我……我活不过一二百年……”沈渊堵他道:“连一二百年都活不到,你还报什么仇?”谢文朔一来转不过这个弯去;二来他早就在沈渊积威之下,被训得服服帖帖;因此只能自家抓着脑袋发愣。
步回辰此时带着几名亲随,信步走来,也正好听见沈渊大发议论,便驻足细听。先听得他说自己“身死族灭”,还不怎样;待听道他教谢文朔活过一二百年,将自己熬死算数,忍俊不禁,笑得浑身发抖。本想再听下去,却也知道自己走过来的动静,根本瞒不住沈渊,干脆上前叩门。
谢文朔开门见是他,脸色一沉。步回辰哪里睬他,径直迈步进门,笑道:“方才聆听公子高论,在下当真佩服得紧。”沈渊哼道:“既然知道是高论,当洗心涤尘,跪坐恭听,那有步教主这等听墙根儿的模样?”
步回辰笑道:“既这般说,是在下失礼了。”沈渊点头煞有介事道:“虽有君长而无礼义,信然。”
步回辰听他居然断章取义地引《论语》来骂自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要引句庄子来驳回他去,又觉庄子并非儒家,不是圣人正音。正思量间,却见沈渊慵懒窝在椅中,凤目促狭,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他心量一动,低头轻咳一声,对亲随道:“取些茶来,你们自去吧。”说着自在沈渊面前案边拣了张椅子,大刀金马地坐了下来。谢文朔气恼无计,又万般不愿与这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同室,只得自收拾碗筷,带着弟弟避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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