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陈玉珍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丝僵硬,揣测着对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正如你说得一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虽然自小便流落在外,说到底还是我们苏家的血脉,平日的时候还是要多与人亲近亲近,大家熟络了,便也能少一些误会了。”
谢小桃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她的提议,至于落实与否就要看她的心情了。大抵是在庵堂中生活得太过惬意的缘故,此刻竟没有心情再与陈玉珍兜这些弯弯绕绕,一心想着如何能尽快结束,却不知陈玉珍的话还未完。
“其实,你杨姨娘也是热心肠的人,只不过是因为你们了解的太少,以至于总有误会产生。”说起谎话的时候,陈玉珍真可谓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真对得起她这当家主母的头衔。说着,她叹了一口气,幽幽的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的哀怨,“算了,罚都已经罚了,不提也罢。”拉着谢小桃的手却是紧了一紧,“锦儿,我也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母亲的心始终都是偏向你的。”
谢小桃沉默不语,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亮,好像是震惊,又好像是感动,叠在一起,看起来颇为复杂。
“你可知那日你与我说想要离开的时候,我有多寒心?”陈玉珍兀自垂下了眼帘,黯然神伤着,同时也在等待谢小桃的开口,可惜,对方只是木讷地站在原处,什么话都没有说。
看着谢小桃那般迟钝,陈玉珍不由得摇了摇头,只得继续开口道:“我不希望以后再听你说这等置气的话,有什么委屈大可与我来说,切莫要藏在心里,关上门的时候,咱们母女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那开着门的时候又会是怎样一个状态?谢小桃什么都没有问,柔顺地点点头,“母亲说得极是,锦儿会谨记在心的。”
见状,陈玉珍笑了起来,以为自己的这番苦口婆心被对方听进了心去。
谢小桃也是在笑,却笑不及眼底,忖着这人还真是虚伪,放着清闲不要,非要面面俱到,笼络住所有人的心。正值讥笑间,突听得房间里再次想起陈玉珍的声音。
她说:“红儿那丫头已经不能再用了,就算你执意再用,我也不放心再把她留在你身边。待咱们回去,我再给你好好选两个可心的丫鬟,免得你那花槿阁无人可用。”
谢小桃微微一怔,这是要打算在花槿阁里安排人手监视她吗?“母亲,自从锦儿回府以后,您从来都是事事先以女儿为主,已经惹得外人嫉妒了,若是再拨俩丫鬟,恐怕又要惹来好一阵红眼。”
“谁敢红眼?”陈玉珍柳眉轻挑,作生气状,“我给你挑俩丫鬟也要受人指指点点吗?再说了你那院子的确是没什么人。”
114净空师太
大约又过了半月左右,苏婉婷的身体愈发得好了起来,那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感也是渐渐回笼,不日便可像以前一般光彩亮丽。这也就意味着谢小桃她们离出建福庵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起雾了,白色的大雾环绕着整片山林,远远望去,好像是仙气缭绕。这样的雾霭在秋季里尤为常见。
禅房里,陈玉珍与净空师太对桌而坐,两人各捧了一盏茶盏,悠然地享受着此刻的惬意与宁静,而谢小桃则是在一边侍奉着。
自从陈玉珍与她说完那一番话后,她与净空师太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一是要陪同陈玉珍照顾苏婉婷,没有时间,二是觉得总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监视着自己。
细细品了一口茶水,淡淡的茶香在齿颊间弥漫开来。陈玉珍笑着夸赞道:“好茶,原来净空师太也是个喜茶之人。”
净空师太也是放下了茶盏,“出家之人讲究四大皆空,哪里有什么特别的喜好?茶只是普通的茶,是苏夫人谬赞了。”说的时候,平静如常,好像并未把陈玉珍这位侍郎夫人放在眼里。
这话听得谢小桃直想笑,像陈玉珍这等自命高贵的人还从不曾主动夸奖过谁,今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才说出了这等子的稀罕话,却不想竟然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讨没趣。
陈玉珍失声笑笑,想要为自己找回一些颜面,但见净空师太神色平静如常,便又生生打消了这一念头。
在庵堂里住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习惯于净空师太的冷面相对了,真不知道是六根真的清净了,还是有意刁难于她。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静之中,大约过了几个眨眼的功夫,净空师太才缓声道:“茶是普通的茶水,只因为用的时候心态不同,品出来的味道自然是不同的。”
谢小桃在一旁默默聆听着,总以为净空师太接下来会说一些“树欲静而风不止”之类的话。可惜,在说完那句话后,净空师太便阖上了嘴巴。
这位师父平素也是很少言笑,却不刻板,待人待事也是亲和得很,偏偏到了陈玉珍这里就板着一张脸,端出一位出世者的架子。
“原来是这样。”陈玉珍附和着,勉强挤出了两道笑容,打心眼里讨厌对面坐着的老尼姑,偏偏对方说话做事又在理上,不能认真与之计较。
“大师不但医术了得,就修行连境界也是吾辈望尘莫及的,难怪锦儿总是时不时提起您呢。”似乎,上一次的碰壁并未能叫陈玉珍尝到苦头,她还不打算放弃对净空师太的言辞贿赂,继续讨好道,“小女婉婷承蒙大师悉心照料才得以痊愈……”
见着她把谢小桃抬了出来,净空师太的冷面神色缓了一缓,“苏夫人客气了。贫尼也只是帮小姐医病而已。”她说得是实话,她只是为苏婉婷号了脉,瞧了病而已,负责照顾的却是苏府宅院里的人。
陈玉珍淡淡一笑,好生琢磨了一番,并没有在那话里琢磨出别的意思,也就不再多想什么。她又品了一口茶水,目光再次落回到净空师太的脸上时,才发现对方正注视着她身旁的谢小桃,便又开口道:“这七年来,也多亏了有大师在,才不至于叫我的女儿流落荒野。”她刻意把“我的女儿”四个字咬重了,意在提醒对方,谢小桃现如今已经不再是庵堂之人了。
净空师太也是笑了起来,浅浅的笑容自唇角边一掠而过,却是极为难得的。
“也多亏了大师的耐心教导,才给了我一个如此知书达理的好女儿。”
“如果四小姐只是一介山野丫头,苏夫人还会命人将她接回府吗?”净空师太直截了当地问。
陈玉珍面色一紧,又是一番尴尬,“锦儿是我们苏家的血脉,哪怕大字不识一个,也依然要认祖归宗的,毕竟有那血浓于水的亲情在。”
“苏夫人说得极是,那一层血缘是外人无法替代的。希望日后,您会借着这一层关系多多照顾她。”净空师太道。
陈玉珍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笑道:“一定,这是一定的。”心里却在计较,是否是前段日子的流言蜚语飘到了庵堂之中。
同样的话,落在谢小桃的耳朵里则是另外一番味道。与净空师太朝夕相处了七个年头,感情自然比外人要来得亲厚许多。在她的印象中,师父从不曾对谁说过类似的话。为何现在会无端提起要陈玉珍照顾自己呢?
谢小桃认真地思索起来,蓦然一惊,明亮的眸子里闪烁起惊异的光芒。莫非师父想要离开了?
恍惚间,忆起前世的事——
上一世,她是在回到苏府的次年夏天,才得空回建福庵来看望师父与一众师姐妹的,可惜那时候庵主已经易人。一经打听才知净空师太早已云游去了,大约已经走了半年左右。
谢小桃兀自愣了一愣,现在是九月初,与前世净空师太离去的时间大致吻合。想到这里,她的心里竟生出一片莫名的恐慌,似剧毒一般在身体里急速蔓延。
……
在送走陈玉珍以后,谢小桃被留在了禅房里,抑或说是她自己要留下来的。
“师父,您为何要说那样的话?”谢小桃问道,鼻尖竟是泛起了一阵酸涩。
净空师太抬起眼帘看着谢小桃,“什么话?”
“好端端的,您为何要把徒儿托与他人?”谢小桃眼眶微红,挣扎了半晌,终归还是将那句不愿意触及的话问出了口,“师父可是要离开了?”
净空师太没有回答,看着谢小桃的目光益发深邃了。她一直都知道这个徒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不想才几月未见竟是又聪慧了不少。
这种事情瞒是瞒不住的,净空师太索性也就没有打算再瞒下去。她点了点头,承认道:“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虽然已经猜到了结果,但当对方承认的时候,谢小桃的心还是猛地紧了一下,刹那之间,头顶的那片天空已是被黑云遮盖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师父为何要离开?在庵堂里不是挺好的吗?”
这般着急的样子落入了净空师太眼里,她竟是笑了起来,温和的目光中却多了丝辨认不明的亮光,好像也是不舍。“是挺好,但于我来说这里终归只是个驿站,哪怕停留很久,也还是要走的。”私底下的时候,她也不再以贫尼自居,用一种亲切的口吻告诉谢小桃,她决定离开是很久以前就定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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