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绍濂叫住了她,陆芙甄眼光一闪,不经意划过顾文依的脸,微笑离去。
文依依旧低头不语,孟绍濂却十分高兴,叙起初见之事,告诉文依从第一次见到她,便很是喜欢,只是母妃已经求得父皇旨意,要选文乔为太子妃,但他最喜欢的是文依……他希望文依能做他的侧妃,直说的文依脸色如云霞一般:“太子,文依虽为臣下之女,亦为育淑身份,但不宜与太子私下见面,何况是为侧妃这样的话,文依是实不该听见的,育淑是为太子选妃,如果未能选中,退回家中之例也是有的,妹妹既已选定,还请太子请求陛下和德妃娘娘,退回文依,以便侍奉父母,全我姐妹二人亦忠亦孝之心。”说罢,不顾愣在当场的孟绍濂,再次请辞离去。
文依知道太子这样的话其实说来无妨,自己进宫的那一天就有可能会成为太子的正妃、侧妃或者侍妾,只是心中隐约的不情愿时不时就会蹦出来,今天更是这样,太子的话给了小文依有说不出的压力,文依此时尚小,对于儿女之情一知半解,只是觉得皇宫不是自己向往的地方,她和文乔是礼部侍郎双生的掌上明珠,从小就随父亲出使,无论是大漠孤烟里还是江南烟雨中,都留下了文依小小的身影和无限的眷恋,文依觉得那才是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只是这样的心思让文依此时生出了烦闷,一个人呆呆坐在“育淑”苑的回廊上,望着天色渐晚,舒卷的云霞从宫殿小小的四方天空里呈现,绯红华美,在文依看来却说不出的压抑。
更让她烦闷的事情发生了,绍濂和他说的话被随后赶来的文乔听见了,回到育淑苑,文乔不顾来往的宫女,张口便道:“顾文依,你没有我美貌,你不得德妃娘娘宠爱,亏得你还是我姐姐,在家中父母宠爱你,下人喜欢你,你仗着是姐姐处处压我一头,现在你见我就要成为太子妃了,你不甘心,竟然想出这么下作的手段来勾引太子,真是不知廉耻。”
文依听妹妹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又惊又怒,却见肖南芝和陆芙甄走了进来,肖南芝神情倨傲,冷冷扫过两姐妹,自回房中去了,陆芙甄见文乔生气,忙要上前劝慰。文依见势不好,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低声道:“若我因获罪退回家中,你的太子妃之位亦不保。”说罢离去。文乔气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再说一言,也不理陆芙甄,生气回房去了。
文依虽然生气但还是忍了下去,今日之事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听到,不然漫说是文乔的太子妃之位,连性命、父母都会受到牵连,索性不再与文乔争吵,可终究是小小的只有12岁的姑娘,回到房间忍不住闷上被子哭了整夜。文依的忍耐提醒没有换来文乔的清醒,这件事被德妃娘娘知道了。文依被以不适宫中生活,身体欠佳送回家中休养……这一“休养”自然无望回宫,文依和母亲倒是相见甚欢,可顾延平极是郁郁,这样被退回来,文依终身还有谁敢提及?就算是有也定不能是正娶。
父亲连日苦闷,不免深思倦怠,不久后的一日,进宫安排接见属国使臣事宜,回来时便有些步履蹒跚,在书房自斟自饮通宵达旦,只有母亲陪伴,文依和侍女仆役一概不能进入……顾文依记得转日清晨天色尚暗沉,空中滚滚,似有雷雨将至,然雷雨未至圣旨已至,礼部侍郎顾延平因渎职降级流放外任,七年不得归,亲眷随行,顾文乔也在黄昏时分被送回府。
恰是这个时候母亲旧疾又犯,一病不起,时而清醒时而昏沉,3日后是他们要启程的日子,顾夫人因为病重特许在府中养病,待好转再谪遣……
梦醒
顾文依病了。
梦中,她觉得浑身都痛,就像七年之前的那个艳阳似火的午后,密林深处顾延平带着她和顾文乔拼命躲避着追赶,身边荆棘满路,文依脸上身上都是被划开的血口子,身边的文乔被一块拱出地面的树根绊倒,文依回身想去拉她,却被父亲拉住:“快走文依,来不及了。”
“爹,妹妹摔倒了,妹妹……”文依倔强地想回去。
“快走,快走,文乔不会有事。你快走……”顾延平几乎要拧断了顾文依的胳膊,才拉着她一路跑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山洞似乎终年不见阳光,洞内道路极其坑洼难行,父女不敢打火折子怕引来官兵,只能摸索着一路向前。
不知走了多远,顾文依又饿又疼,觉得一阵阵发晕,父亲也越走越慢。
“爹,您怎么了?”文依见父亲脚步慢了下来,道。
“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顾延平喘息道。
顾文依大惊,忙点上火折子,却见父亲腿上碗口大的青紫,已经肿了起来,父女心里皆是灰凉一片,顾家未曾有子,文依从小便似男孩般教养,诗书礼仪乃至医术药理,皆要学习,一看之下便知伤了父亲的必是剧毒之物,短短时间就已经深入肌里,顾文依眼泪禁不住涌出,从离家之初,到遇到追杀之人,父亲就只护着自己一人,父亲文官出身,平时只见父亲端方有礼,却不知父亲有此坚毅的一面,刚刚身中剧毒,就算救治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父亲竟是一声不吭,就是为了不引来敌人。
“伤口是青紫色的,没有变黑尚不碍事,咱们看看有没有出口,翻过这座山,不远就是许伯伯家了,我们就可有救了。”顾延平勉强笑着安慰女儿。
山势险峻,父女到达云衔山庄时,顾文依正以12岁小小的身躯半拉半拖着父亲,“云衔山庄”四个字晃动在她眼睛里已不那么清晰,她昏倒在大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顾文依慢慢苏醒,菱花锦的床幔棉软舒适,让人觉得安心,恍惚间文依看到一个威严又慈爱的中年人站在她床前,后来他知道那是许寒池的父亲,顾延平的生死之交—许镜尧,许镜尧身边站立着一位少年,年纪很轻,沉稳安静。顾文依急着下床找她父亲,脚一挨地,如踩棉絮,站都不稳,少年三步并做两步,伸手将她扶住,文依不禁抬头看他,正是云衔山庄前救了自己的人-云衔少庄主许寒池,一身家常青衣,目光清冷而礼貌。
梦境一转……
文依又来到了父亲床前,父亲轻抚着自己的头絮絮说着……说着自己与许镜尧许伯伯有八拜之谊,只是自己身在朝廷不能和江湖人士多有来往,会牵累他人……但最终还是牵累了妻女,又要拖累兄弟。
梦境再转,文依梦见文乔那日站在自己房门口,绝色的小脸如霜,指着自己道:“就是因为你,不喜欢太子就不该去招惹,招惹了又因为不能为太子正室就刁难爹娘,你哪里比得上我?就要为正室?让你在我之下就这么难吗?家族声誉,爹娘性命都不如你的骄傲重要吗?爹爹如果不是因为你怎么会一点小错就被派了外职?我怎么会丢了太子妃之位?”
接下来梦到父亲安慰自己:“傻丫头,别多想,文乔是逗你的,虽然太子是喜欢你,但是君国天下,还不至于为了儿女私情治了大臣的罪,确实是父亲疏忽,备错了礼酒,再者罪责亦不算重,7年外任罢了,乐得逍遥,只怪半路杀出了贼寇,为父官场多年,难免有对头,只是……苦了你了……世事难料……不要乱想。”从那日父亲获罪,文依就每日陷在自责里,觉得一定是自己冲撞了太子,又惹恼了德妃娘娘,现在被父亲说出,却都是安慰开脱之词,自己忍不住大哭起来,父亲只是轻抚着自己的头,亦悲伤不能自已。
梦断续到了父亲临终时,“你不要担心,文乔不会有事的……她……咳咳……”顾延平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毒侵内脏,顾延平的脸上呈现着青灰的颜色,已无生机。
父亲去2日之后,朝廷报,礼部侍郎顾延平在流放外任途中遇流寇袭击,与长女顾文依坠崖身亡,夫人因病重未随启程,因得知丈夫女儿遇害后悲痛过世,次女顾文乔被及时赶来的当地官员所救,念孤女无依,养于皇宫。
果然如顾延平所说,顾文乔不仅没事,5年以后,先帝驾崩,孟绍濂继位,大婚之时,娶得正是——顾文乔。文依至今仍记得当年的册封御笔:“顾氏文乔,恭谨维嘉,柔则清雅,虽父蒙罪,实查乃误,女无怨且德,贤良端馥,为彰大陈,公正守实,只以华实并举,善美相间为重,特册顾氏文乔为后。”
文依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欣喜万分,文乔当真没事,且已经贵为皇后。当年宫中圈养的碧眼金雕因为宫女不慎碰松了笼子的挂口飞了出来,恰碰上途经的孟绍濂,猛禽一飞而来眼看便要扑到皇帝身上,顾文乔奋不顾身挡住了皇帝,手臂上留下了一尺长的抓痕,皮肉翻出,太后感念文乔护驾有功,令彻查当年顾延平一案,才得知当时乃是宫中太监取酒之时,未有按照礼部所授酒单中竹叶青应备年份取酒,后发现出错,篡改了礼部酒单所致。当日之罪虽然父亲说是自己疏忽,可文依一直觉得,父亲严谨细致,断不会弄错款待臣属国家来使的酒单,而且如此事宜怎会只有一人经手。再回想那日追杀他们的并不是朝廷所说的流寇,身形步伐,必是官家,文依十分肯定这一点。经此一查,顾延平之案昭雪,顾文乔当之无愧成为了有功无过之人,成为了大陈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