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看着她,深邃的目光中闪动着一种以往不曾见过的温和情绪,“只听见你叫阿爹。”
叶初雪脸上一热,飞快地低下头去,苦笑道:“是吗?”随即转换话题,“你现茌觉得怎么样?好像比昨天晚上好些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果然~片冰凉,不再烫手,不禁骇笑道,“你恢复得可真快。”
他笑起来:“你看,我就说死不了吧。”
叶初雪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远处的一脉阴山,太阳从南边照射过去,山顶的积雪闪亮耀眼。她不想去看他,因为想起了他夜里说的那万一死了的话,只觉得胸口被一种酸涩的情绪涨满,连喉间都带着些微的涩痛。血腥的味道已经散去,却长埋在她的记忆中。她似乎对那样的味道没有抵抗力,一切理智和警惕都会统统被消融掉。
“叶初雪!”平宗坐在原地抬头看着她,靠南边的太阳被她的身体挡住,把她的身影投落了他一身一脸。风吹起她耳边的发丝,阳光掩住了她的表情,苍茫雪原上,她的身影看上去有种孤绝的凄美,令他的心怦然而动,不禁又叫了一声:“叶初雪!”
她回头看着他,问:“怎么了?”面色突然变得紧张,“是伤口裂了吗?”说着就要过去查看,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伤口没事儿,我是想说……”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响起马蹄声来。平宗神色一肃,扶着她的肩膀站了起来,却放开了手:“有人来了。”
他拽起天都马让叶初雪上马,“你走远点儿,不叫你别过来。”一边说着,一边左手拾起刀掂了掂,笑道,“别担心,这只手也可以打。”
叶初雪突然生起气来,冷冷地说:“来的要是自己人根本用不着躲。要是敌人躲也躲不过。你的左手再厉害,能敌得过那么多人吗?”
平宗沉默了一下,他比叶初雪更早看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远远不止一两个人。“叶初雪,你走远点儿,别碍事儿。”他沉声说。
她气不过,转身就走。平宗犹在身后喊:“马,马牵走!”
叶初雪冷笑:“反正我也不会骑马,你要能活下来就骑马带我走,要活不下来我要马也没用。”
平宗气得瞪眼,身后马蹄声渐近,只好先顾危机,转过身握刀向着那群人迎了过去。
所幸还未到近前,对方传来一阵呼哨,平宗昕了猛地松了口气,回身冲叶初雪高喊着追过去:“是楚勒,没事儿了!”
叶初雪顿住了脚步,一时却没有回身。要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楚勒等人高声喊“将军”才能长长舒出口气来,赫然发觉胸口憋得发痛。即使被绑缚在马腿上,被人在身后追杀,被士兵们侮辱欺凌,她都从没有像刚才那样紧张过。她不敢回头,害怕看见他血溅当场,更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被捉到他会如何不顾一切地相救。她只能尽量走远一点儿,期望自己被抓住的时候他来不及相救,不要这样以命相搏。
身后响起脚步声。叶初雪有些慌乱,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恋度面对他,刚才那一刻不为人知的真情流露让她感到惧怕,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然后她听见楚勒涩声禀告:“将军,龙城失守了!”
叶初雪只觉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地砸回了胸腔,耳边全是心跳鼓荡的声音。她茫然回头。身后平宗面对着她,一脸震惊。
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十来步远,距离太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的震惊;又太远,远得仿佛中间隔着整个天涯。叶初雪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平宗转过身去走向楚勒他们。
“怎么回事儿?”他沉声问,已经迅速在心中推测了可能发生的情况,这才看清与楚勒同来的只有三十多个贺布铁卫,且个个身上挂彩,皱起眉来,“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昨夜为了阻拦玉门军,我们边打边退,退到前面黑山岭的时候察觉到不对,再追过去才发现玉门军大队人马已经朝龙城去了。我们疾追,想要赶在他们之前向秦王通报,不料遇上了忽律部的残兵败将,才知道玉门军以友军的身份接近他们,出其不意地发动袭击,击杀忽律军统领忽律津,马不停蹄向龙城进发。我们赶到龙城的时候,龙城四面城门大开,贺兰部十万大军正在进城。我留下十二个人混入龙城,不敢耽误,便回来找你。”
“十二个?”平宗的眉间拧出了火,“别的人呢?”
楚勒与同祀们相顾无言,垂下头不说话。
平宗低头思索,努力抑制住心头的激愤,沉声吩咐:“禁军有三万人的接应部队,我让他们驻守在雪狼隘口和龙城之间,立即遣人去通报玉门军反叛的消息,严望借着友军身份已经偷袭得手了三次,不能让他们再得逞。”
楚勒点头:“好!”
平宗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递给楚勒:“你们分别往边塞十七镇传我的号令,通报驻军严望之事,没有我的太宰府令牌,谁都不得擅动军队。”
楚勒欲言又止,被平宗看见,皱眉问:“你想说什么,”
“他想说……”叶初雪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声音又冷叉脆,却不顾平宗寒风一样的凝视,替楚勒说出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龙城失守,平宸定然会重登帝位,届时只怕边塞诸镇不会再听你的统领。”
这个可能性平宗当然已经想到了,沉默片刻沉声吩咐:“去吧。”
楚勒愣了愣,“可是……”他见平宗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有些无措地看着叶初雪,“叶娘子,这……”
“他只是让你通报严望之事,你们到了那里再见机行事。总有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将领不会听从平宸号令的,你可以趁机争取……”
平宗突然转身怒斥:“叶初雪,军中大事也是你可以多嘴的吗?”
叶初雪一愣,面色苍白地干笑了一下,便再也一言不发。平宗又走过来,手中马鞭拎茌手中,随着手臂甩动,扬起一片愤怒的雪屑。他的目光从所有贺布铁卫的面上拂过,沉声道:“朝廷只有一个太宰府,你们行的是太宰府的号令,如果任命了别人,你们向新长官汇报就是。绝不可做私拉朋党之事。边镇守军都是朝廷的驻军,不是我平宗的私兵,你们行事说话也都掂量清楚。”他冷颜望着叶初雪,咬着牙道:“叶初雪,我知道你想让外军也分裂自相残杀,我不会让你得逞。”
楚勒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向叶初雪望来。叶初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中一片空茫痛心,却始终一言不发。
楚勒只得再问平宗:“将军,那么你呢?”
“我去金耳湖与焉赉他们会合,收拾各部残兵,你们找到禁军那三万人,也让他们往金耳湖走,来与我会合。”
楚勒点点头:“我给你留十个人。”他本是平宗身边不离须臾的第一护卫,却也知道此时自己身上责任更重,必须亲自去执行,思虑再三,只能抽出十个人来给平宗。
平宗点了点头,没有异议,眼见着楚勒等人上马拜别绝尘而去,平宗吩咐剩下那十个人:“你们先吃些东西,然后咱们上路。”
众人答应了,走到一边团坐,悄无声息地拿着干粮吃。
平宗整理好自己的马鞍,转身向着龙城方向凝视。此处离龙城已经很远,即便登高极目也不可能看得见。但他仍旧目币转睛地远眺,仿佛龙城就在他眼底,而他眼中的火焰能够随风而去,烧上龙城的城头,将那座城池燃作一片烈火,将所有的逆子叛将烧成一片灰烬。身边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叶初雪,你的目的达成了,是不是该恭喜你?”
“你还有军队,江北地域广大,你还没有输。”她轻声地分析,既是安抚他,也是安抚自己,“关陇河内淮北一带都毫发未伤,你应该尽快去将这些地方整合起来,与龙城对抗。”
他终于扭头朝她看去,有些惊讶:“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不遗余力地帮助贺兰部,帮他们攻取龙城,现在又开始怂恿我与平宸对抗,北朝从此陷入内耗,而你的江南也就得以从北朝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在他的逼视下,叶初雪的目光有了一丝动摇,但她很快坚定自己的意志,强调道:
“我说的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你还没有输,你的底子还在。。
“你错了!”他冷笑了一下,昂然抬起头指着龙城的方向,“你所说的不是我唯~的选择,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趁平宸立足未稳,将龙城夺回来!”
说完他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到了马前又向她转身伸出手来:“过来!”
叶初雪咬着嘴唇不肯挪动半分。这种情形下要她召之即来,她做不到。即使不由自主地为他谋划,即使对他失去龙城的惊怒感同身受,她却没有打算为这一切承受他的怒气。他们本就是敌人,不会因为彼此互相吸引而改变这样的身份。她不知道他在盛怒之下还要如何折辱她,却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身心俱疲,经不起再一次的羞辱。
然而她也清楚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他不会将她留在这里,也不会将她交给别人。两个此刻彼此仇视的人要共乘一马,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