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雍州与河西牧场都只有一河之隔,几个将军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知道这样的机密战略不可能宣之于口,惊讶之际也都恍然,连连点头。因为是职责之外的军务,也无从置喙,只有素黎拓仍忍不住问:“那尧允的兵力呢?”
“南朝政局变幻奠测,如今主政的琅琊王是主战派,我怕落霞关和昭明会出问题。”
素黎拓想了想,确实除了忽律部和玉门军就近之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军队可以调动,只得点了点头:“属下只是担心高车人如果真的大举南下,晋王会有危险。”
“放心吧。”平衍笑容温和, “晋王带的可是天下无敌的贺布军。”
平衍直到人都走完了,才叫来软兜送自己回卧室。
他一夜未归,屋中冷清得没有一丝暖意。平衍挥退要来为自己更衣的内侍,在床榻边上坐下,一时只觉得精神体力都到了极限,竟然连躺下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原处枯坐,脑中却仍然不断回闪出那刺客受刑时眼中无可掩藏的深深恐惧。
他叹息了一声,头深深地垂下,仿佛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一样。
突然门从外面被猛地推开,寒风席卷而入,将脚下熏笼中的火冲得闪动。平衍抬起头,看见晗辛出现在门口,正皱着眉瞪着他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平衍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出现,一点儿也不觉得吃惊,深深打量着她,目光中带着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的渴切,“一时大概是死不了的。”他笑了笑,仍觉精力不济,说,“你能不能把门关上,冷。”
晗辛瞪着他,也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狐疑,半晌终于进了屋将门关上。冷风顿时消弭无踪。平衍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熏笼中火光明灭,照得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晗辛突然起了疑心,走到他身边蹲下,与他的眼睛平视,问:“为什么要把我骗回来?你不是一刻都容不得我在龙城吗?”
平衍看着她,动了动嘴唇,仍旧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因为他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还是将要说出的消息太过沉重,一时间连扯出一个笑容也觉得无比困难。在斟酌如何开口之前,有一种无力的虚弱感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一个字也不愿意说出口来,只能拼尽所有的力量,微微抬起了一只手。
晗辛盯着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心中极是踌躇。当初早已经分道扬镳,心中一直笃定彼此都已经从对方的生命中离开,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龙城流连,不是为了守着他,只是为了守着一段记忆。她可以关心他,可以在听说他遇刺受伤的时候不顾一切星夜兼程地赶回来,却并没有强大到去握住他的手。
平衍的手十分好看,修长匀称,骨节适中,食指和中指的侧面覆着一层薄茧,是执笔磨出来的。如果他不上马打仗,更像一个汉人世家子弟,温文儒雅,饱读诗书,写得一手绝世钟王小楷。如果只看这双手,谁能猜想得到这也曾是一双弯弓执剑纵马疆场的手,这双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任何一个丁零将军少,这双手在必要的时候,从不手软。
“晗辛!”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发怔,平衍无奈地轻声唤她,不再任由她去抉择,伸手勾住她的手指,“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的手指凉得触目惊心,晗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向他望过去,这才从他的眼眸中看出了深深的沉痛。她突然害怕起来,反手握住他,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阿寂死了。”他轻声说,像是这样就能减轻对她的伤害一样。
晗辛迷惑地眨了眨眼,似乎没有听懂:“什么?”
他低下头,无法面对她的凝视,讷讷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当他是亲弟弟。我没能照顾好他……”
晗辛渐渐听明白了他的话,脑中嗡嗡作响,像是双腿骤然失去了力量,她扶着床沿跪下,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膝盖上,心中充满了惊恐的惶惑:“你说什么?他死了?怎么会?他才十六岁啊,人不都是要活到七老八十才会死吗?他才十六岁,怎么会死了呢?”
平衍不忍告诉她真相,只得说:“他死时与你的主人在一起,受她一直照顾……”
“跟夫人在一起?”晗辛抬起头来,想起自己临走前交代给阿寂的任务,“是我让他去找夫人的,我要让他替我传话,是我害死了他……”
“你剐这样想,阿寂出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是战局中的意外变故,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晗辛茫然地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把我骗回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希望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在你身边。”他轻声说,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晗辛,你伤心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不!”晗辛突然挣脱他的手,冷笑了起来,“何必现在又来做这些小心体贴的姿态。我伤心的时候,你从来都从我身边抽身离去。阿寂的死是我的错,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来悲天悯人。”她说着,一步步向门口退去,“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当初你己经说过一别两宽,就别再费心力在我身上。” 。
“你要到哪儿去?”眼看着她转身要离开,平衍再也控制不住地问,蓦然涌进的风令他的声音几乎无法抵御,但他终究还是听见了她的回答:“我要去把阿寂接回来。”
她离去得又急又快,令平衍来不及反应。风太冷而夜太深,他的房门被寒风摔到墙上,撞得哐哐作响,让他怔了良久,恍惚怀疑起她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晗辛,阿寂死了。”他低声说,身体因为寒冷而不停地颤抖,他陷入了茫然之中,只能徒劳地再说一遍,不管她在不在,来没来过,都希望由他来说出这个消息。
天色倏忽就亮了,内侍匆匆进来才发现大门敞开,平衍冻得浑身发烫。他惊得连忙要去喊人,却被平衍攥住了衣裳:“什么事?”
那内侍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令狐将军来报,说是在昭明城外发现了南朝使团的踪迹。”
平衍眼睛一亮,突然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内侍吓得赶紧出去喊大夫,平衍倒是自觉一口血吐出来胸口憋闷减轻很多,原本昏昏沉沉的意识也似乎清醒了不少。他扶着床榻慢慢躺倒,等着内侍回来让他去找人来,心中飞快地谋算起了南面的事情。
这一天天不亮龙霄就醒了。一路向南走,虽然仍走不出北方的严寒,风雪追着他们走了一路,倒是替他们掩去行迹,令龙城的追兵无迹可寻,只在淮河渡口和一处坞堡外与当地巡防的保甲交过几次手。好在羽林军也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他们并没有吃大亏,只是此后害怕惹事儿,龙霄不敢再带着大队人马走官道,一路只挑乡间小径行走。
龙霄来时一路纵马在队前狂奔却也不是白跑,将官道两边风物地形牢记在心中,此时便派上了用场。一路小心翼翼地行进,竟然六七天的时间就来到了昭明郊外的树林里。
过了昭明,翻过一座山就是落霞关了。龙霄知道昭明因与落霞关隔山对峙,防备森严远胜于这一路以来的诸多村镇。因此不敢大意,只命令大队就地在树林中休整,他自己打算到天亮时去前面探探道。
龙霄知道此行的目的基本落空,反倒因为琅琊王的计谋而令叶初雪对自己生出了猜忌之心,心中也是十分懊恼。但至少这一次摸清了龙城中的情况,琅琊王在龙城的部署因为叶初雪的插手而被削羁。龙霄在心中估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平宗若是与贺兰部开战,对于南朝来说,倒是个好机会,可以从落霞关突袭昭明,一举突破北朝的长江防线,令南朝势力揳入到北朝的版图中去。
他想清楚了以后的方向,便命青奴将最后一只与落霞关联络的信鸽放出去,自己则整顿鞍马亲自前往昭明城外去探查。
龙霄走时从龙城带走了阿罗萨,神骏不同于寻常的良驹。阿罗萨显然以前就来过昭明城,不需龙霄指挥,自己便寻到一条隐蔽的下山小路,七拐八绕地来到了城墙脚下。昭明城上方不远处就能看见昭明山,翻过山便是落霞关,家乡近在咫尺,却被天堑阻隔,就连一直镇静的龙霄都焦躁了起来。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不安,阿罗萨也躁动了起来,四只蹄子不停地挪动,不肯安稳站定。
龙霄恼怒起来,低声喝道:“畜生!你安静些!”
忽昕一声冷笑从身后晌起:“能把天都马叫畜生的,我这辈子也就见过你一个。”
龙霄惊讶地回身,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包抄上来百十来个人,看服色当是昭明城中的守备军。为首的一个健朗雄壮,骑在马上比别人都高出一头来,问道:“尊使是想穿过昭明城去落霞关吗?”
龙霄一听他点破了自己的身份,便知道事情要糟糕,掉转马头呼啸一声催动阿罗萨就飞奔出去。不料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招,不等他冲出去,一条绳索凌空而下,准准地套在龙霄身上,将他一下拽到了马下。
那将领驱马过来,坐在马背上笑着看他:“我等你好些天了,想请尊使回昭明去歇歇脚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