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勒、焉赉赶紧过来一起将叶初雪和受伤的士兵隔离开。平宗抽空吩咐楚勒:“让他们都散了,赶紧救治伤者。”
叶初雪仍在挣扎,状若疯狂。平宗这才明白刚才她一直没有停歇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害怕,而是因为胸中一腔怒火。她的仇她自己报。到这个时候他才想明白刚才她在耳边说的话。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他强硬地将她困在怀中,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声音安抚她,“你报仇了。你亲手把人给砍死了。叶初雪,你这个女疯子,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没事儿了。”
她的吁吸急促如同风箱,每一次呼吸间都发出咝咝的气息,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被他禁锢在怀中,手臂和后背都僵直得几乎能把肌肉挣断。
他只能耐心地安抚她:“放松,放松,没事儿了。有我在呢。我在这里。没事儿了。”
一直到人群散尽,天色渐暗,叶初雪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了下来。平宗一直没有停止拍抚她的后背,直到她终于不再抗拒,手臂和后背都恢复了柔软。“我带你去吃点儿东西,洗个澡,换件衣服,好不好?”他低声问,借着月光瞥见她发根处隐隐闪动的银光,不知怎么心猛地一揪, “走,跟我走吧。”
第四十章 日断关河归路绝
平衍接到阿寂死讯愣了好一会儿,往事悠悠,由阿寂身上想到了晗辛,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头抽痛沉闷一时难以平复。
阿屿在一旁半天不见他动静,试探地问道:“殿下?”
平衍猛地回神,定了定神,问道:“禁军的几位将军什么时候到?”
“刚才送了信,说大典结束便过来。怎么也得到酉时以后了。殿下还是别等他们先吃些东西吧。你从一早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呢。”
平衍想了想,摇头:“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去。你去把护卫长请来。”
阿屿不肯罢休,坚持道:“我去备些酪浆肉脯,殿下与护卫长谈正经事的时候也可以吃些。”
平衍十分无奈,点了点头:“去吧。”
厍狄聪是平衍王府的护卫长。平衍改迁亲王,王府规制等级提高,厍狄聪也从从五品上的骑侍郎升为三品中的上将军,辖下统御亲王府卫队一千人。只是改封秦王的敕令刚下来不到一天,自然是百废待兴,王府诸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厍狄聪名义上的三品中武将服饰都还没有准备好,来见平衍时依旧身着骑侍郎的一套衣甲。
平衍却全然无心留意这些细节,他将一切都交给王府长史平汋去打理,自己专心在这几日筹划支持前方战事诸事。见厍狄聪来,只是问:“崔璨审得如何?”
厍狄聪面带愧色:“毫无进展。不管用什么样的刑,他都一口咬定对所有事情一概不知,就连是谁将他提出大牢也一无所知。”
这倒是在平衍的意料之中,于是并不多做纠缠,只是说:“崔璨是读书人,你光用严刑是没有用的,对付这种人要收心。” ,如何收心,厍狄聪却是一头雾水,毫无想法,只能茫然地看着平衍。平衍的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处。
“你去替我办一件事儿。”他想了想,开口,“我遇刺的消息放出去,就说……找被刺客刺中了要害。”
厍狄聪一怔,不明白这样的消息是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但他历来话不多,又知道平衍实际上极有自己的主见,轮不到旁人置喙,点了点头答应:“好。”
平衍叹了口气,心头沉重,揉着鼻粱问:“那个刺客呢,审出什么了?”
“他的嘴很硬,开始也是不肯说。后来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枚鹿角币,他就全招了。
平衍一怔,“高车人?”
厍狄聪点头:“他是高车狼王身边的五十死士之一,这次行刺的命令是高车王亲自下的。”
“为什么?”
厍狄聪摇头:“几乎要把他的皮扒了,却咬死说并不知道。他只是受命行事,并不关心背后的原因。”
“他有没有说还有哪些同伙?”
“说是这次被派出来的一共七人,每个人的任务都不一样,另外六人去做什么了 他也不知道。”
平衍点了点头,心中默默掂量了一会儿,说:“你去把他带来。”
厍狄聪一愣,有些为难:“殿下,这人你不见也罢。”
“为什么?”平衍话问出口也就立即明白了,“是把人家折磨得太狠了?”
厍狄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语气中居然透着惭愧:“我怕污了殿下的眼。”
平衍自然明白他话中所指,淡淡笑了笑:“连你都是我调教出来的,有什么我见不得的?”
厍狄聪这才下去。阿屿趁机送上酪浆肉脯。平衍盯着面前的东西看了半晌,无奈地吩咐阿屿:“去给我煮碗清茶来。”
阿屿却异常坚持:“有他们做的糕点,殿下要不要试试?”
平衍无奈地点了点头。阿屿见他不愿意吃肉脯,正要拿下去,却被平衍止住:“那个就放在这儿,你别管了。”
“可是还有别人要吃,需不需要添碗筷?”
平衍摇了摇头,自觉无力再与他纠缠,只是说“去吧”。见阿屿都走到门口了又叫住他,“等一下。阿屿……”他考虑了一下措辞才说,“你将阿寂平日穿用的衣物收拾一下,交给管家,我自有处置。”
阿屿怔了一下,一时没敢回应。阿寂的死讯几乎是立即就在府中传开的,人人心中伤悲之余,也都诧异不知死因。此时见他这样说只觉黯然,点了点头,连答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默默离去。
不过片刻,厍狄聪将当日的刺客提来。果然是经过严刑拷打的,那人全身上下皮肤已无完好之处,手脚尽皆溃拦,身上散发着腐臭的味道。想是来之前厍狄聪专门替他收拾过,身上衣物却是崭新的。
平衍坐在绳床上垂目看着他,问:“你的同伙们都有什么任务?”
那人充血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硬气地一言不发。
平衍也不着急,见阿屿送了清茶来,便接过来喝了一口,又拈起一块糕点放人口中慢慢嚼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人身上,慢悠悠将糕点全都咽下去才笑道:“饿吗?这几日大概也没吃什么好吃的吧?”他叉拿起一块来,自己看了一眼,说:“我挺喜欢江南的点心,软糯清香,北方人多数觉得太甜腻。你觉得呢?”他温和地随口发问,竟像是与好友无事闲聊一般。
那刺客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却明白已经到了这一步,不可能指望活着出去,冷笑一声道:“你不用玩这些把戏,直接杀了我最好。”
平衍笑了起来:“你这么想死?”
“我进了龙城就没指望能活着回去!”
平衍却似对他的话颇为认同,点点头道:“是啊,要死多容易啊。我也曾经想过死,不,我到现在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在想,为什么我还活着?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对一个不想活的人来说,死不了才是最可悲的事情。”
他侃侃而谈,语气平静温和,所说内容却令那刺客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你……你……”
平衍平静地看着他,像是知道他想说的话,点了点头,“没错,可惜你失败了,不然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一个人要活着固然不容易,但当有人不许他去死的时候,想要去死才是更难的。”他说着,从一旁漆盘中拿一块肉脯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摇摇头随手扔在地上,盯着刺客问,“你受的那些酷刑,身上那些伤,疼吗?”
对方的注意力却被地上的肉脯吸引过去,整整两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对食物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敌人的恐惧。厍狄聪想上前制止,却被平衍用眼神制止,他不知平衍到底想要做什么,不敢违抗,只得在一旁全神贯注地防范。
刺客终于够到了肉脯,几乎是一日就整个塞进了嘴里,不顾一切地吃了起来。
平衍却依旧慢条斯理地说:“每天从睁开眼睛起,无时无刻不在被折磨着,每次呼吸都会疼痛,身体不存在的部分像是被火焚烧,每一天都身处地狱,任何时刻都烈火焚身。你看,我比别人都明白你的感受,所以我觉得你也可以试着了解一下我的感受。”
刺客很快将肉脯咽下去,这才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平衍:“什么?”
“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不是痛,而是曾经存在过,却没有了的那种恐惧。你试过没有?”
刺客的目光从平衍的脸上向下,移到了他只剩下半截的腿上,冷汗不自觉地冒了出来,顺着脊背往下流,蜇得背上的伤口生疼。
“别担心。”平衍看见了他脸上的恐惧,轻声笑了起来,语气仍旧温雅,“咱们从容易的来,一上来就砍腿我也于心不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不对?”他轻笑着,欣赏刺客眼中流露出来的恐惧,“你知道人的身体很奇怪,很多地方是你平日不会去留意,但一旦失去了才发现弥足珍贵的。比如说,牙齿。”他抬头对厍狄聪说,“护卫长,麻烦你将他口中槽牙拔掉。门牙和犬齿就留下吧,不然说话人家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