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炽烈,仿佛忘记了这本不是属于它的季节。屋顶的积雪反射光线,令人眼睛刺痛。
叶初雪喘息略定,自觉心底恢复镇定,这才抬脚朝台阶下走去。
突然眼角光芒闪动,耳边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叶初雪眼睛一花,一股强大的力道从身后袭来,有人将她扑倒,抱着滚下台阶。
天旋地转间,叶初雪居然还能辨认出平宗的气息。有什么接着她的脸飞过,登时一阵锐痛。平宗带着她滚落在雪地里,身边噗噗几声暗响,再抬头时只看见三四支箭钉在四周的雪地里,尾羽兀自颤动。
“楚勒!”平宗跳起来大吼,看见厅事高大的屋顶上人影晃动了一下。
几十名贺布铁卫已经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飞奔了出来,顺着平宗手指的方向扑过去。平宗这才将叶初雪拉起来,皱着眉说:“你受伤了。”
叶初雪一愣。她有过一次受伤的经历,自觉四肢都还完好,就看见平宗伸手在她面上擦下一手的血来。原来是脸上被擦伤。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没有别的伤处,这才冲她一笑:“糟糕,破相了。”
叶初雪直到此时才觉得后怕,心狂跳起来,半天都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死死抓住平宗的衣袖,将暗纹织锦的衣料攥出一团褶皱。“怕了?”平宗像是在安慰她,但说出的话让人听了只能浊气上冲。
叶初雪瞪了他一眼,放开他站直了身子。
平宗喊了一声:“焉赉!”
焉赉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
“护送叶娘子回去。”平宗说着,从焉赉腰间抽出一把弯刀来,笑道,“反正你用双刀,这个借我使使。”
焉赉露出担忧的神色:“将军小心。”
平宗将手中的刀掂了掂,豪情勃发:“放心,我这把刀离老还远得很呢。”
他说完发出一声长啸,一时间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有呼啸之声与之呼应。平宗摸摸叶初雪的脸,笑道:“别怕,我杀了贼人回来找你。”说完纵身便向箭射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叶初雪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头,焉赉守在她的身边:“叶娘子,末将送你回去。”
叶初雪皱眉问他:“堂堂北朝最高将官,拎着把刀去追个刺客,这是你们的习俗?”
焉赉被她问得笑了:“想来是这些日被政务缠得烦了,借机去舒展筋骨。”
叶初雪不赞同地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这也太冒险了。”
“等将军回来,叶娘子不妨好好劝劝。”
叶初雪朝他看了一眼,只见焉赉眼中带笑,丝毫不见紧张神色,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北朝男女之防远比南方宽松,焉赉身为平宗亲信护卫,出入内府毫无阻碍。看来他对内府也十分熟悉,带着叶初雪抄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将她送回住处。焉赉是叶初雪从昭明就认得的人,两人虽然交流不多,此时经历了这么多事重遇,自然而然有一种亲切感,也不须多余的客套,一路无言地来到山脚下。
焉赉看着山术掩映中那一片青砖房子,叹了一口气:“当年长乐郡主便住在这儿。”
叶初雪好奇起来:“我隐约听说这里是晋王的妹子旧日住处,她如今哪儿去了?”
“走了。”焉赉的回答言简意赅。走了两步侧头,见叶初雪斜睨者他一脸讥讽,只得又说:“长乐郡主是女豪杰,却着了男人的道,最终心碎远走,我们大伙儿都十分惋惜。这事儿将军不大愿意提起,所以如今知道的人也就不多了。”
叶初雪听了一呆,心中隐隐对那个从未谋面的长乐郡主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好奇来。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焉赉说起长乐郡主也是满心帐惘,“她从小跟着贺布卫的弟兄们一起练习骑射行军,大家都当地好手足。”
两人一路说着上了台阶,有人等在门前蜡梅树下。焉赉眼睛一亮,“晗辛!”随即想起了她之前逃脱的事儿,眉头一皱,板起脸问,“你戏弄得我好苦。”
晗辛走过来含笑施礼:“那时也是追不得已。焉赉将军,你就别生我气了。”她说这话时,可怜巴巴看着对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焉赉被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得有些绷不住,无奈地朝叶初雪看了看,又朝晗辛看了看,叹口气说:“各为其主而已,你也不必道歉,我也没有生气。”
晗辛甜甜地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生我的气!”
“只是以后都是一家人,叶娘子既然进了王府,你也算是府中的人了,却不可以再这样算计我。”
“只要你不打主意想把我绑起来,我算计你于什么?”晗辛仍是一副无辜的模榉,将自己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焉赉怔了怔,摇头无奈地笑了,只是问:“你把我的呼延搽藏到哪儿去了?”晗辛想起来那匹高大俊美的天都马,得意地笑:“放心,总不会贪了你的,迟早还你。”
叶初雪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地彼此试探,忍不住暗暗摇头。晗辛早已不是当年自告奋勇要离开宫廷的那个小宫女了,她的狡猾心机、随机应变的能力远不是其他那些困守深宫的女子可以比拟的。如今看着她机变百出地生存在异国的惊涛骇浪中,叶初雪心中有说不出的羡慕和振奋。说不定几年以后,她也可以抛却心中那块黑暗的顽石,像晗辛一样痛快自在地括下去。
正在出神,突然焉赉察觉到什么,神情一紧,飞快朝她扑过来,两团黑影从屋后树丛中蹿出,雪亮的刀刃向叶初雪砍了过来。
晗辛最先反应过来,扑过来挡在叶初雪身前喊道:“小心!”
焉赉也已经赶到,但对方刀长,刀尖已经将将触及晗辛胸口,焉赉无暇多作他想,过去抱住晗辛反腿踢出,将刺客的刀踢飞,自己也就地滚倒。他不忘冲叶初雪喊了一声:“快跑!”
叶初雪反应过来,转身就跑。身后脚步越追越近,刀光反射着阳光,明晃晃落在她脸上。汗水顺着脖子滑进衣领,后颈升起一种奇异的麻麻痒痒的感觉,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觉得脑后就有一柄锐利的刀紫贴着后心,只要她稍微慢一点儿就会戳透她的身体。
叶初雪拼命地跑,很快便觉得上不来气。胸腔喉咙都痛得要命,眼前发黑,只有想象中那闪亮的刀尖在背后逼迫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风在耳边呼啸,她能听见心跳如雷声,不停地炸响,仿佛随时会突然崩裂一般。
突然身后有人搭上她的肩,叶初雪尖叫一声,脚一软摔倒。身后的人毫不客气地搂着她的腰将她从地上捞起来。
那手臂刚健有力,一瞬间她就被熟悉的气息笼罩,耳边响起熟悉的笑声来。
叶初雪大口喘着气,手抚上腰间的臂膀,顺着胳膊摸到他的手背,安下心来,闭着眼向后靠在他的怀里喘息。
平宗在她耳边笑道:“跑得挺快呀。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汗湿透了她贴身的衣服。他的气息吐在耳边,激得她浑身一阵战栗。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刺……刺客呢?”
“都死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搂着她往回走,“一共两个人,焉赉杀了一个,我杀了一个。楚勒没轮到动手,还挺不高兴。”
她这才睁开眼回头,他正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盯着她看,手指抚上她脸上的伤处,问:“疼不疼?”
叶初雪突然恼怒起来,劈手就要打他,幸亏平宗反应快,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皱眉道:“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没有道谢的习惯也不能动手就打吧?”
叶初雪怒视他,咬着牙控诉:“你拿我当诱饵!”
他一愣,大笑起来,顺手拍拍她的脑袋:“真是个聪明孩子。”
她越发生气,连踢带打在他怀中闹个不休。
“你突然拿着刀去追贼我就奇怪,这哪里是你该做的事。果然你做戏给贼人看,你明知道贼人冲我来的,把我带到这么个容易被人伏击的地方来,好把他们都引出来。你早就在这边等着了,是不是?”
“是,猜得都没错。”他被戳穿,却心情愉快。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想清楚关节,更开心的是她在自己面前已经不再掩饰生气的情绪了。比起那个永远挂着讥讽笑意看不清真实心意的叶初雪,他更喜欢这个放任自己情绪流露的她。
颤抖不只来自惊恐,也来自刺激。剧烈的奔跑和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后,她的心到现在都仍然试图突破胸腔跳到外面来。她的胸膛急剧起伏,血液在周身奔流,刚才明明已觉得力竭,此时却总觉得身体里有股四处游走的冲动,令她突然急切地想要发泄出来。
平宗笑得很让人生气。他面容英俊,刚杀过人的眼睛里嗜血的光芒还没有退尽,阳光落在他的额头上,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耀眼的杀气。叶初雪恼恨地看着他,扑过去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用力地咬,似乎要从他口中尝到血的味道才能将那股堵在胸口的恶气发泄出来。
他起初愣了一下。
知道她素行不羁,却没想到火暴至斯,也不管旁边还有别的人,大日头还悬在天上,上一刻还在发脾气打人,下一刻就已经如此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