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直到这时才第一次正眼看向平衍,恭恭敬敬敛袖垂首:“见过乐川王。乐川王胜常。”
平衍盯着她看了片刻,并没有回应,抬头对平宗说:“今日的事情议得也差不多了,阿兄,我先回去了。”
平宗略感意外,看了看平衍又看了看晗辛,略思量了一下,点头道:“也好。”他起身命阿陁去叫人来。平衍身有残疾,需要乘坐肩舆,出门一趟不容易。好容易张罗好了,平衍坐上肩舆,拉着平宗的手说:“阿兄,你送我出去。”
平宗一怔,知道他有话要私下说,点了点头:“好。”他们两人本就闭门密谈,晗辛一闯进来乎衍就要走,还要私下说话,平宗不用想也知道与晗辛有关,当下转身嘱咐晗辛:“把酒放下,你去吧。”
平宗陪着平衍一路走到晋王府的门口,一路浅浅地说着话。
“给诸国的邀请都已经发出去了?”
“都已经发出去了。”平衍,想了想,问,“你猜南朝会派谁来?”
“我倒希望不要是罗邂。”
“为什么?”
“时机不对。”平宗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厅事脚下一株梅花。还没有到红梅盛开的季节,这株老梅横虬的枝丫上已经星星点点皆是花苞。他顺手折下一枝来递给平衍,“开花要等花信,春风不到,花开无果。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怕一两年内都不是对南朝动手的好时机。”
“不是从夏天就开始筹备了吗?”平衍吃了一惊,满心疑惑,“而且柔然西撤,这是多难得的一个机会。”
平宗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都是笑:“谁说不是了?”
平衍略想了想,大为惊异:“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好机会,都道你厉兵秣马是要准备南征,难道不是?”
平宗笑而不语。
平衍恍然大悟:“你的目标是柔然!”
“是河西牧场。”平宗静静地纠正,望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湮灭已久的光芒在暗中跃动,他像一只久已不曾狩猎的狼,一想到征战就兴奋得皮肤隐隐作痛。
平衍长长舒了口气,心中也隐隐激动起来。河西牧场位于祁连山与焉支山之间,因为被两座山的雪水滋养,水草丰茂,占地广阔,是全天下最好的牧场。丁零人马上打天下,马是他们最看重的财富。河西牧场每年出产六十万匹马,柔然人雄霸河西,无意向东扩展,每年要向北朝出售二十多万匹马,几乎占了北朝税收的六分之一。攻取河西牧场,将这块根本之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是任何一个铁血丁零男儿都会为之振奋的想法。
“那南朝怎么办?”
说到南朝,平宗眼中的光芒略微暗淡,他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平衍急了,也不顾坐在肩舆上行动不便,探过身子抓住他的胳膊:“南朝不太平,永德长公主之乱未平,琅琊王根基未稳,罗邂又如日中天,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
平宗低头看他抓着自己袖子的手,那只手因为病弱而显得嶙峋,手背上蓝色的血管突显出来,四个关节骨一颗颗突兀耸立着,令人看着格外不忍。他叹了口气,吩咐抬着肩舆的少年将平衍送到一旁的凉亭中,让阿寂、阿陁带着人在远处等着。他见天气凉,又将身上的裘氅解下来,不顾平衍反对给他暖暖地围上,在他身边坐下,才沉声说:“自太武皇帝统一淮北,先帝夺取青徐将战线推到长江以来,我比所有人都更渴望能挥师南下,一统天下。”
“那为什么不呢?”平衍急切地问,“现在天时地利都在我们这边,兵力也不成问题,你如果出兵,我为你稳定后方,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打下来没问题。你想过打下来之后要怎么办?”
平衍一怔:“之后?”
“就像先帝拿下青徐之后,到如今也有二十年了。咱们丁零人为了让青徐的汉人归附皇统,就得依着他们的习俗来,让汉人充任乡里三长,在乡间建汉人学堂,铨选汉官,推行汉制,连我们丁零人也都渐渐变得越来越像汉人了。阿沃——”他见平衍要反驳,压住他的手,强硬地看着他,让他听完自己想说的话,“我不是说汉化不好。中原人杰地灵文物章华,咱们丁零几代人用血肉铺就从草原来到中原的路,不就是因为也想像他们那样。但我们毕竟还不是他们。一个青徐就费了这许多功夫,如果打下江南,我们丁零人会被汉人用他们的典籍制度诗词习俗淹没掉。要想统治江南,就得用南朝的大臣,现在的局势看,如果打下来,最可能倚重的就是罗邂。你希望是这样的局面吗?”
平衍愣住,他从未想到如此深远:“倚重罗邂?怎么倚重?”
“也许过渡时期立他为帝,以减少江南世族对我们的抵制。”
平衍想了半天,缓缓叹了口气:“阿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所以你、阿若、陛下,你们潜心汉学,仰慕汉人的经籍历史习俗,我都不反对。我只是希望你们记住,你们终究是丁零人。即便你们将自己当作汉人,汉人也不会这样看。”平宗说到动情处,已经忘了平宸被他废黜,再叫陛下已经不合时宜。只是两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这样的细节,他们眼中有着更广阔的图景。
平宗与他并肩而坐,头一次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给他听:“江南迟早要取。取他们难的不是武力而是文治,所以我将摄政王这个担子让给你也是有这个心思,你打牢基础,我们自己有了能与南方抗衡的世族和学统,有了能让南方世人愿意拜服的制度典章,再去取他们不迟。”他顺手从一旁围栏上抓下一把积雪,在手中握成球,又一点点捻碎,让雪粉纷纷落在自己脚下,缓缓说:“我用这段时间,先把后院收拾干净。”
平衍目光炯炯,点头:“阿兄,你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第十六章 清歌惊散楼头雪
平宗送走了平衍,一路细细思虑着,负手踱步回到书房。
门投有关严,露出一条缝隙。他瞪着那条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推门而入。阿陁并不在里面。平宗放轻脚步,走到里间的门外,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等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动静了,这才猛地推开门。
果然那个女人就在屋里!
她坐在他的坐榻上,斜倚着隐囊,一手支着腮,一手拎着他给的那壶酒,笑吟吟看着他发牢骚:“让晗辛来求点儿热气儿温酒,结果她连人都找不到了。倒是这壶酒兜兜转转又回到你这儿了。你到底有没有诚意啊?”
平宗瞪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拿过酒壶:“就不该对你有一点儿体贴,不过一壶酒也值得你巴巴地追了这老远,在外面冰天雪地守了这么久,想尽办法把我给调出去,让你趁空进来?”
叶初雪一时没有说话,眼皮微微跳了跳。平宗气定神闲地从她手中接过酒壶,从桌上拿过一只银盏倒满,却并不递过去,而是握在手心慢慢用自己的体温焐着,指了指她的脚,小牛皮尖头靴下沾着厚厚一层雪,“好猎人能看出你所有的踪迹。从你脚上的痕迹,我知道你从王妃那儿过来,在书斋下站了片刻,在冬青花丛后面站了一会儿,一定是因为等我和乐川王离开。”他欣赏着她震惊的神色,得意地从她脚下拈起一小截枯枝,“所有的行为都有迹可循,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
他把手中的酒递给她,“现在你该压压惊了。”
被人揭穿的恼怒惊恐轮番在心头翻腾,她有一瞬间的慌张,瞪着那杯酒,脑中却一片空白。
“你不是爱酒吗?不喝了?”他讥讽地看着她,带着猎人特有的狡猾笑意。
“为什么不喝。”她终于将各种情绪压制下去,再抬起眼的时候,仍是一片平静,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笑道,“我嗜酒如命,怎么会有不喝酒的时候?”
平宗看穿了她的平静,那只是她慌乱之间为自己织就的一层薄膜,脆弱透明,除了她自己之外,谁都糊弄不过去。平宗一言不发地又给她斟上一杯酒,看着她再次喝下去。他的目光在她的脖颈流连,她仰头的时候露出优美纤细的弧度,她的皮肤白得透明,他能看见她颈侧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伸展。他看得出来,每当这个女人开始喝酒,她的周围就会出现一层看不见的壳子,把她与周围的人隔离开来,让她能够安全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掩藏起来,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她。
“再喝点儿。”给她斟上第三杯酒,看着她喝完,给了她足够的准备时间,平宗进才继续。
“你找到什么了?”
“什么?”酒杯刚离唇,叶初雪脑袋有点儿慢。北方的酒辛辣刚劲,她喝得猛了些,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两颊火烧一样烫起来。她抬眼朝平宗看了一眼,笑问:“你说什么?”
那笑意媚态十足。酒意醺然下,她面若桃花,眼中水波荡漾,春意无限,竟是从未显露过的娇艳明媚,仿佛严寒冬日里乍然盛开了一树春天才会有的杏花。平宗看着她一呆,不由自主伸手抚上她的脸,喃喃地问:“你的酒量就这么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