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邂死,则南朝局面为之大变,更重要的是,他报仇了。
叶初雪总是说她的仇要自己报。所以平宗无论如何都要将罗邂带到叶初雪的面前去,让她报仇,给她出气。当初他跟叶初雪为了罗邂吵得彼此受伤,谁都不肯向对方低头。但平宗觉得自己是男人,既然那女人讨厌这个人,并且不能释怀,将这人视为平生最大的耻辱,那他就有责任为自己的女人解开这个心结。
所以才有了不肯随睢子离开,孤身犯险,深入敌穴,甘愿受辱也要将罗邂从金吾卫铁桶一般的保护中生擒。
他本意是要将罗邂带给叶初雪的,但如果无法活着离开这里,那就替她解决了他。想必叶初雪到时候不会埋怨他不给她亲手复仇的机会,丁零男人为自己的女人报仇,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平宗咬着牙笑了笑,用手中的剑拍了拍罗邂的脸颊,发出啪啪的声音:“罗子衾,你还敢不敢去见那个人?”
罗邂痛得恨不得晕过去的好,正在大声呼痛,听见这句话登时浑身一颤,再也喊不出声。他费尽力气才能勉强压抑住颤抖,问:“你说谁?”
“你别装糊涂。”平宗一手捂着腹侧的伤口,血从他的指缝渗出来,他嘿嘿地笑,“死在我手里还是她手里,就看你的造化了。”
楚勒在人群中杀得红了眼。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刀光从四面八方袭来,他索性将左手的刀鞘丢出去,顺手夺过一名金吾卫的刀,两臂将双刀舞成了两朵泛着光的花,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没人知道他身上中了多少刀,但是没有任何伤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赵亭初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再向前三步就能杀到近前。但是主帅受到威胁,别处的兵力不断向这边增援,他像是被潮水裹挟着,虽然奋力冲击,却似乎越来越远。
楚勒知道今日大概会毙命于此,但他也知道还不到死的时候,平宗还在危困之中,他如果不坚持下去,情况就危殆了。
然而双臂渐渐酸痛,有人从侧面杀来,他想举刀格挡,却力不从心,眼看着那刀光向自己的颈部袭来。楚勒双目圆睁,大吼一声,反倒朝那刀光来的方向踏上一步。就是死,也要看着刀砍入自己的身体,贺布第一武士就是这样骄傲。
突然一道灰影如鬼魅般闪过,那刀光在半途被斩断,对方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楚勒只是愣了片刻,不及细究,转身又挡住从后背袭来的攻击。就是这瞬息间的调整,已经让他重新集聚了气力,能够应付下一波敌人的同时抬头观察周围。
他看见了那个身着灰衣的男人替他杀掉两个来犯之敌,转头冲他挤眼。
楚勒从没见过这男人,却认得出那人手中的步六狐弯刀,心头不禁一愣,不知道这人是敌是友,但至少眼下两人应该可以并肩战斗。
丁零男儿天性豪迈,从不计较细节,他长啸一声,顺手将左手的刀抛过去:“两把刀方便。”
睢子抬手将刀抄在手中,笑道:“你去收拾主帅,身后交给我。”
楚勒冲他点头,并不浪费力气再多说什么,大吼一声朝赵亭初杀去。
这是南朝将士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骁悍勇猛,也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洒脱笑傲,一时间两人在千军万马中的冲杀竟然让对手胆寒,不由自主纷纷退避。
赵亭初犹在呼喊:“不许退!不管对方有多少人,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平宗的力气已经耗尽,拖着罗邂刚走了两步,突然双腿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立即便有无数金吾卫趁机掩杀上来,平宗抽出匕首抵住罗邂的心窝,笑道:“虽然我不想杀你,可看起来你运气不好,今日必须要死在这里了。”
罗邂唇色铁青,浑身的伤、过多的失血让他意识不清,只是浑浑噩噩地回答道:“让她来杀我,死在她手下我心甘情愿。”
平宗皱眉,大为不悦:“你也配?”
他说着举起匕首就要往下扎。
突然一声鸣镝破空而响,身后昭明山上响雷一般滚过呐喊声,霎时间火把仿佛光的瀑布从山上悬落下来,昭明军终于赶到了。
平宗的匕首悬在罗邂的鼻尖上,终究没能扎下去。他皱着眉头盯着罗邂,纵是万分不甘心,到底还是说:“好,就留你一条命。”
尧允带着三万人赶到,逼退了赵亭初的追兵,于千军万马中救出了平宗、楚勒和睢子。
这三人身上俱都伤痕累累,尧允不敢怠慢,忙找来军医为几个人包扎诊治,自己则在平宗面前跪下,叩头道:“臣救驾来迟,险些酿下千古大祸,求陛下降罪责罚。”
平宗到了此时才觉得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一面让人将罗邂严加看管,一面倒在路旁草地上,疲惫地挥了挥手让尧允起身:“不怪你,难为你能及时赶到。怎么样,是不是雒都军发难了?”
尧允点了点头,又仔细估摸了一下平宗的体力,才挑重点简明扼要地说:“雒都那边围城的军队从三日前开始发难,本来双方兵力悬殊,虽然这两年臣一直在筹备应对,但没有了落霞关的呼应,这仗打得确是艰苦。奇怪的是对方本来已经取得了优势,若是再接再厉一鼓作气的话,只怕到今日正午,昭明就会失守。谁知就在这时,对方突然停止了进攻。”
“嗯?怎么回事?”平宗挥退了正在用药酒给他擦拭面上擦伤的军医,盯着尧允道,“你仔细说。”
“当时已经知道了陛下在落霞关遇险的消息,臣正发愁抽调不出人手去接应,却突闻对方撤军。一开始还不敢相信,怕其中有诈,所以也不敢对军队做出调动,谁知到了下午申时上下,对方军中竟然亮出了世子的旗号,并且将所有前出的军队全都收了回去。臣一时不知真假,但说不定真是世子前来给陛下解围?听说昭明山那边情况危殆,只得赌上一把。”
“胡闹!”平宗沉着脸训斥,“如果是对方用的计谋呢?你就这样大胆,敢把这边前线的兵力调到后面去?”
尧允自知理亏,讷讷地说:“臣也担心有诈,派人去查探了。”
平宗心中有半分希望,却不肯放心,问道:“结果呢?”
尧允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确实是世子执伪帝虎符到了。”
平宗大为惊异,沉吟半晌,自言自语地问:“他来干什么?”
睢子已经包扎完毕,一瘸一拐地过来,说道:“连我都能来救你,你儿子来救你很奇怪吗?你也不看看是谁在后面居中策应!”
平宗心头一震,朝睢子看去:“你的意思是,是她……”
“她知道你有危险,不顾一切到雒都去,到了半路还是不放心,让我先来救你。我猜,你那儿子大概也是被她说动了来的。”他哼了一声,“你自己的老婆,还怀着你的孩子,为你千里迢迢地奔波,你也好意思?”
众人闻言登时大喜,尧允、楚勒一起过来向平宗跪下,齐声道:“恭喜陛下……”
平宗举手阻止他们:“先别急。阿勒颇,你立即再探,看雒都军有什么动静,千万不可大意,保持警戒。若是对方真的撤军,你亲自带五万人到落霞关去,把罗邂那群乌合之众给我杀光。”
尧允大喜,大声答应了去布置。
平宗到这个时候已经疲惫至极,向后倒在地上,闭眼就睡。
睡梦中依稀察觉自己被人抬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昭明城。因他睡着,一切都进行得安静迅速。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楚勒就守在身边,一见平宗睁眼,连忙起身过来汇报道:“陛下已经睡了整整一天,可算是醒了。”
平宗一觉睡醒,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就连伤口也没有那么疼了。他揉了揉额角,说:“好饿,来点儿吃的。”
“早就备下了。”楚勒连忙端过炙肉和奶酪,说道,“就怕陛下醒来喊饿,一直都热着呢。”
平宗拿起肉就往嘴里塞,也顾不得仪态,恶狠狠地吞下几块,才问:“现在什么情况?”
“昭明以北的围军已经撤离,尧允将军遵照陛下的吩咐,带兵去打落霞关了。陛下,这样看,昭明算是暂时安全了。”
平宗反倒愣住,咽下口中的食物,问道:“为什么会撤军?”
“听说,是秦王大军兵临雒都,世子带兵回去救援了。”
第四十八章 一醉高寒清到骨
雒都高达五十丈的城墙在龙城军队的面前连十天都支撑不住。年久失修的城门,被野草、雀窝疏松了的墙体,令这座千年神都变得老朽而迟钝。因为平宸迁都至此,才从青徐一带调来的州郡军队,这些人多由官府在当地征募农家子弟组成,他们在骁勇善战、以杀戮为耕作的胡族骑兵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草原骑兵最不擅长的攻城战,也因为守军的进退失据而变得容易了许多。
整个雒都上下人人都惊慌失措。平宸当初从龙城带来的都是汉官,这些人于礼乐典章各有所长,但说到带兵打仗却个个都是门外汉。崔璨一到雒都就发现了这个弊端,几次与平宸争论后,终于获得首肯,从州郡军中提拔了一批年资长、有战功的将领。
但一切都太仓促,平衍的大军来得出乎意料,以至于崔璨在最初听到斥候探报的时候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