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已经因为平宸而枯败的心头,突然生出了一眼泉水,泉水喷涌滋润,令他对今日之战的结果,突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期待。
所以当他面对平衍的时候,整个人从内到外都仿佛被泉水濯洗得焕然一新,以至于能抢在平衍开口之前,当先说道:“秦王殿下,好久不见。”
平衍的脸绷得紧紧的,点了点头,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是啊,当日龙城一别,没想到要到今日才能重逢。”
“世事弄人,当日别后,我与陛下都没想到过,还有重逢的一天。”崔璨仍然记得在鹤州驿馆所遇的袭击,他的亲近幕僚在那一役中全数遇难,即便是自己,若非晗辛鼎力相救也早已死在了灰衣人的刀下。
以崔璨世家子弟的涵养,他不会当面与平衍计较这件事,但同僚的遭遇,晗辛的危险,以及那一个清晨的激荡心情,都在刚才那山呼海啸的呼喊声中发酵膨胀,让他如果不略微讥讽一下,难以消遣心中澎湃之情。
平衍倒是老实,点点头:“的确没想过。”他坦然笑了一下:“崔相当然是听过卞和之玉的故事的。和氏美玉,若不为所有,宁愿毁了,也不能馈赠敌手。崔相家学渊源,想必能理解我的为难之处。”
崔璨淡淡地说:“今日你我城下相逢,既非叙旧,也犯不上谈心。”
平衍和颜道:“的确用不着说这些。崔相,你我既然已经打过了招呼,请崔相回去,两军交战,刀剑无眼,崔相多保重。”
崔璨点了点头,一时却没有动作。直到平衍身边厍狄聪等人耐不住朝刀柄摸去,才突然抬头道:“平中书正领大军从昭明赶来,秦王殿下,昭明之围已解,你我两朝本出自同根,又何必相煎太急。莫非你真的愿意让这些大好男儿毫无意义地死在这城下吗?”
平衍眼中光芒闪动,笑意却更加深沉:“怎么,崔相是不相信我能攻破雒都?”
“如今南朝局面晦暗不明,你我两家合则两利,战则两败,又何必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彼此攻伐,自相残杀呢?”
平衍哈哈笑了一下,转头向身边一众将领笑道:“刚才还在说崔相是和氏美玉,谁知道他其实还是蔺相如,这番话倒是颇有纵横家的味道了。只是,”他转向崔璨,笑容背后闪过一抹凌厉,“可惜崔相错生在了如今。如今的世事,也不容崔相再来玩合纵连横这一套了。雒都我是势在必得的,崔相我也是势在必得的。请崔相保重身体,我带你回龙城面见陛下之时,当指日可待。”
崔璨心头如明镜般清楚,他刻意当众说出这样轻慢的话羞辱自己,就是为了摧折自己的傲气,令自己因愤怒而失态。
“多谢秦王厚爱,崔某今日在丹陛前叩别陛下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雒都在,崔某在。也请秦王一切多加保重。”
他说完之后拨转马头施施然地向回走,仿佛压根儿看不见平衍身后几百弓箭手都在张弓搭箭,将自己视为瞄准的目标。
平衍看着他悠然往回走,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良久没有挪开。
厍狄聪揣测平衍的心思,问:“殿下,要放箭吗?”
平衍眉头一蹙,突然扬声唤道:“崔相请留步!”
崔璨转过身来看着他。他身下的马似乎对这样往来反复十分不耐,不悦地喷出鼻息,用右前蹄在沙土地上刨着。
崔璨看着平衍,目光沉静。
平衍问:“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的问题终究没有问下去,但崔璨已经猜到了他想知道什么。他有一股冲动,想要讥讽反问,既然关心,当初为什么要舍弃?既然已经舍弃了,又何必念念不忘?但终究,他自幼所受的熏染令他只是温和地点头,说:“她如今是昭仪,统领后宫。她的儿子,陛下给起的乳名叫文殊。”
平衍需要用平生最大的毅力,才能令自己不太过失态,只是无意识地重复着崔璨所说的话:“儿子?文殊?”
也许是这份痴情打动了崔璨,令他在自己能冷静思索之前,脱口而出:“若是雒都城破,庙堂倾颓,殿下倒是可以带她回龙城。”说完又觉得自己多事,苦笑了一下:“不,她一定不愿意再回龙城,还请殿下给她留一条生路。”
平衍看着崔璨,直到眼睛酸痛难忍,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牙根已经被咬得发酸发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招手叫过厍狄聪:“让弓箭手准备。”他目送着崔璨的身影没入高大的门洞,才继续说道:“准备攻城。”
崔璨走入门洞,不等从人过来,自己就从马鞍上跳下来。他飞快地沿着台阶爬上城墙,口中一连串地吩咐:“对方随时会开始攻城,做好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守住。平中书的援军就快到了,我们不必打败对方,只要能等到平中书回来,就有希望了!”
城头被大火烧得一片漆黑。崔璨往城垛上摸了一把,满手都是黑灰。他接过从人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本已经走开了两步,突然又站定,身后跟着的一群将领便不得不停下来。这些人都是州郡军中的老兵提拔上来的,这样规模的攻伐从未经历过,却也不算是毫无大战经验,因此对这位文质彬彬的主帅颇有些不以为意。见他停下来,立时便有人阴阳怪气地问:“崔相是想到了什么退敌的妙计?”
崔璨不理睬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伸手在城垛上敲了敲,果然夯土垒建的城垛却如同陶器一样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崔璨举头望去,只见被火烧得乌黑的城垛仿佛一道黑色的绳索,一直向着远方延伸而去。
崔璨笑了一下,转头面对那些将领:“退敌之法还没有,但大概是能守到平中书回来了。”
他飞快地吩咐:“去找桐油来,将这城垛全都浇上桐油……”
有人抱怨道:“崔相这是嫌咱们这城墙烧得不够狠吗?”
不料在前面飞快走着的崔璨突然停下来,转身冲他一笑,点头道:“没错。”
突然弓弦颤动的声音如同万山松涛一样从城下传来,身边护卫一把将崔璨按倒在地上:“崔相小心!”
箭雨如同飞蝗如期而至。崔璨抱着头趴在地上,一直等到这一轮箭雨稍歇,也不顾护卫的压制,跳起来高声吩咐:“点火,将城垛点着。”
平衍看着城墙上继续火光大盛,蹙眉思索。
厍狄聪过来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嫌之前烧得还不够吗?”
平衍摇了摇头:“我倒是忘了,这雒都本就土质特殊。传说五百年前前朝草创营建雒都时曾在取土之处发生过一场大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火灭之后,那土坑居然被烧成了陶坑,自此世间才有了雒陶。”
厍狄聪大惑不解:“难道他们要把城墙烧成陶器?”
“不……”平衍摇头,“大火烧过的城墙坚硬如雒陶,寻常弓箭无法破坏,要想攻城,就得动用地弩,只可惜咱们军中没有。除此之外……”平衍的目光朝东南方向眺望。
暗夜里,群星的光芒都被雒都城头的大火映得暗淡,那个方向只有一片黑黢黢暗无天日的树林。
平衍缓缓道:“他这是在给平若指路呢。”
崔璨在城头,透过跳跃的火焰,目光紧紧落在平衍身上。城墙太高,距离太远,他甚至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却毫不困难地能够揣测到平衍心中的冷峻。
他会怎么做呢?
然后崔璨看见平衍在阿屿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从身边贺布卫的手中接过一张一人高的大弓。他推开阿屿搀扶的手,就靠一条腿稳稳站住,身体笔直挺拔,引箭张弓,瞄向城头。
崔璨突然感觉到眉心剧烈地发烫,与此同时箭镞发出尖啸的声音转瞬飞了过来。
崔璨眼前出现了奇妙的幻觉,仿佛他能够看得清楚羽箭破空而来时飞速旋转的箭身,看得见箭镞尖锐的头闪耀着冷冷的光芒。
眉间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令他终于忍不住低头去探查。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头顶蓦地一凉,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他的发髻,将他推向身后的箭楼。笃的一声,崔璨被羽箭穿透发髻,钉在了箭楼的柱子上。
“崔相!”
“崔相小心!”
“崔相!”
周围的人惊呼起来,肝胆俱裂,纷纷拥过去查看。
头皮被箭镞像犁地一样划开,一股鲜血从头顶蜿蜒流下来,滑过崔璨的面孔,让他的脸割裂成狰狞的两部分。
崔璨喘了口气,不由自主又去摸眉心。
如果不是刚才那一低头,只怕那支箭此刻就已经取了他的性命。
城下龙城士兵要过了片刻,才突然会过意来,一阵欢呼之声爆发出来,地动山摇,瞬间席卷过整个军阵。
这欢呼声与之前对着崔璨的呼喊截然不同。若之前那样的呼喊是浪花潮水,那么此时在军中爆发出来的则是海啸一样撼人心魄、席卷天地的轰鸣。
城垛上的大火渐渐熄灭,崔璨顾不得城垛上还散发着滚滚热气,也顾不得自己的发髻被扯散,冲到墙边向下张望。
之前平衍那一箭将军中士气振奋到了极点,一股不安分的热情在士兵之间跃动。平衍目光冰凉,看向身边的厍狄聪。
厍狄聪举起手发令:“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