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蓦地抬头,双目的光芒竟然盖过了脑后强烈的日光。他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得意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毫不掩饰的大笑惊得旁人纷纷朝这里注目,这才发现平宗竟然没有人看管。
睢子早在他笑声初起之时就飞快地跑开,隐身在一棵大树之上。他略带恼怒之色,看着平宗不动声色地藏好匕首,被金吾卫们重新绑好,推搡着带进了寿春王府。
外面的骚乱已经传到了罗邂耳中。他纵然还想安坐,却终究沉不下那份心。听说平宗押到,再也耐不住地站起来向外走,高声喝道:“把人带进来!”
平宗被带了进来。北方草原蛮族的勇武在龙城和军中是看不出来的,但在一群南方士兵中,即便周围都是经过层层筛选、品貌俱佳、出身贵介的金吾卫,平宗仍然显得身躯凛凛,威猛慑人,以至于一众金吾卫虽然是在押解他,却都不由自主地侧身垂目,不敢以目光相对。
罗邂站在台阶之上,眼见得这个样子,不禁微微蹙眉,正在寻思要如何灭一灭平宗的威风,却不防平宗已经抬头笑着朝他看来:“罗子衾,故人重逢,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罗邂微微皱眉,并不回答,低头看着平宗,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是赵亭初跟了出来,喝道:“就是你杀了祝将军?”
平宗仰头大笑:“几百个人,上千只眼睛,众目睽睽之下,领军之人被人杀死,连凶手是谁都弄不清楚。朕平生不贪他人之功,但你们若要将这条命记在朕的名下,我也只好笑纳了。”
赵亭初上前一步,怒斥道:“吾皇在此,你也敢以朕自称?”
平宗蔑视地笑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罗邂:“两年不见,子衾果然已非吴下阿蒙,长进得很啊。”
罗邂主政南朝,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起他曾归属北朝平宗帐下之事。如今本主在这里,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登时脸上一热,阴沉着脸沉声道:“你们还不堵上他的嘴,还让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
金吾卫死了统领正六神无主,听了这样的话才明白原来平宗的话是不能听的,连忙上去几个人一起用力,要将平宗压服,拿麻布来要堵住他的嘴。
平宗并不反抗,一任众人将自己的双臂向后扭住,口中塞上了麻布,却仍然笑看罗邂,目中光芒闪动,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罗邂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他眼中那讽刺太过熟悉,他曾经在别人的眼中看见过。一年多前的长江野渡之夜,华发女子在火箭光芒映照下就是这样看着他笑。再向前,中秋宫变之后,他带着拯救她的计划去紫薇宫,也是在这样的讥讽笑容下,被骗得不忍回望。
罗邂从来没想过会在平宗眼中也看见这样的笑容,那笑容令他不寒而栗,总觉得仿佛那个女人的魂魄在这一刻附在了他的身上。
“不许笑!”他突然失声大喊,惹得庭中周围所有人都愕然向他看来。
罗邂指着平宗,向左右呼喝:“不许他笑,让他不要笑!”
这回连赵亭初都为难了。他们可以把人嘴堵上不让说话,却如何能让人不笑?他想了想,亲自跑下台阶,来到平宗面前,指挥左右道:“拉住他的脸,不要让他笑。”
金吾卫们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只觉荒诞,却又不得不遵从命令,犹疑地走过去,一个人用双手夹住平宗的太阳穴,另一个人双手捏住他的脸,两人用力撕拉,要将平宗面上的笑意扯去。
还是之前劝说罗邂的人看不下去,低声对罗邂说:“陛下,太过了!到底是一国之君,岂能如此折辱?”
罗邂冷冷地说:“已经是阶下之因,就不要提什么一国之君了。”
“陛下就不怕北朝大军来为他报仇吗?”
“他们凭什么打来?”罗邂有恃无恐,“现在落霞关已经落到了我们手里,三日后我就发起大军去打昭明。有雒都大军与我们两面夹击,昭明必败。昭明一失,本朝与雒都的通道再无阻碍,我们两家联手,直捣龙城,指日可待。我不怕他们报仇!”
罗邂说到飞扬之处,眉飞色舞,好像自己的所有构想都已经实现了一般。他见平宗已经被牢牢制住,也没有了顾虑,疾步走下台阶,来到平宗面前,看着对方被五花大绑,双目圆睁,连嘴角都被向两旁撕扯,整张脸都变了形。
罗邂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到愤怒和绝望,想看到困兽的狂乱。然而没有,平宗的目光沉静如水,回应着他的凝视,倒像是他们两人此时的处境掉转了过来,接受居高临下审视的是自己而不是平宗。
罗邂恼怒地退了一步,冷笑道:“晋王殿下是没有想到会有今日吧?”他故作潇洒意态,踱了两步,才又笑道:“其实当日殿下派遣楚勒来与朕接触,说实话,朕心中还是感佩殿下抬爱的。只是你我两国不共戴天,罗邂既然承继天命,坐上了这个御座,总不能对不起满朝故老的众望,而委身于敌。想来朕这点心思,晋王是能理解的。”
他这话本就是说给周围人听的,因此声音既响亮又清晰,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才得意地继续:“我知道,晋王对朕也是有所期待的,且晋王也是一代英豪,辜负晋王朕也觉得于心不忍。但华夷有别,天下之事,黑白奇正,朕还拎得清。谁让晋王却不肯死心,非要冒险到落霞关来,朕也不忍心对你下狠手,但天下议论滔滔,晋王,朕若不对你狠心,就是对我朝中文武、江南百姓狠心了。”
他说着,从一旁赵亭初的手中接过一柄长剑,用双手托举过头,转身面对庭中众人,高声道:“北胡凶蛮,久有吞并我华夏之志。自前朝熙帝以来,胡尘四起,丁零人一直杀到了落霞关才能止住。这落霞关自从熙帝朝就是胡人视为畏途的天险,是上天给丁零人的劫难。当年他们在落霞关遭遇大败,如今又将胡酋送到了朕的面前,朕又如何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柄长庆剑得自前朝惠帝,当日惠帝临终之时将此剑交与长公主永德手中,便是让她转交给朕,让朕代他守护这天下。如今永德公主已死,朕就用这胡狗的血,替永德公主祭祀先帝的英灵!”
五百金吾卫,追随在罗邂身边个个将领闻言无不举声欢呼。
罗邂自立称帝,全靠手中兵权,法统上始终无法自圆其说。直到今日,他亮出长庆剑,又利用自己与永德的关系,终于编出了这套说辞,一时间自己也觉得无比得意。
罗邂郑而重之,双手高执剑柄,一步步向平宗走去。
制住平宗的金吾卫立即会意,揪着平宗的头发将他的头高高拽起来露出脖颈,等待着罗邂的剑。
平宗的胸膛起伏。他口不能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双目随着罗邂一步步逼近,渐渐圆睁。
剑尖抵在了他的鼻尖。平宗的目光笔直朝罗邂望去。
罗邂只觉一生委屈,在这一刻都得到了释放。在他面前不得不引颈就戮的是这天下威名最盛的枭雄。如果此人能够死在自己剑下,那么百年之后,青史之上,自己定然会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的剑尖停留在平宗的鼻尖,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到恐惧。
日光耀眼,从平宗的脑后照过来,让罗邂不得不眯起眼。就在这一刻,平宗突然向后倒去。
罗邂大惊,手中的剑慌忙刺出,阳光落在剑身上,白光晃得他眼睛一花,平宗也不知如何身体扭转,摆脱了钳制住他的那两个金吾卫,身子向前扑出,一头撞在罗邂的腹部,将他合身撞倒。
长庆剑跌出去两丈远。
谁都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变故,所有人都愣住,待到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平宗已经用两条腿紧紧绞住了罗邂的脖颈,一任他的四肢拼命挥动,却丝毫动弹不得。
赵亭初连忙指挥:“快,快救陛下!”
平宗一口将口中麻布吐出来,恶狠狠地笑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弄死他!”
已经冲上去两步的金吾卫为他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又纷纷后退。
平宗见果然没人再敢上前,用缚住的双手从后腰摸出睢子给他的匕首,轻易切断了手腕上的铁链。他一把拎起罗邂,匕首抵在他的喉间,咬着牙笑道:“你要拿我的血祭奠我妻子家的江山?罗邂,你也配?”
罗邂大惊,手脚并用地喊:“你不要乱来!一切好说!我答应你的条件,跟你合作,向你纳贡,一切都依你!”
赵亭初等人没想到罗邂这样不禁胁迫,不用对方开口,自己就已经将一切都兜了出来。
毕竟南北两朝世代为死敌,合作、纳贡云云一经说出口,登时惹得众人疑惑。罗邂统军本就靠的是手腕,最怕就是军队中军心动摇。赵亭初知道厉害,大声喊道:“陛下别慌,臣等这就将陛下救出来。”
他的话提醒了罗邂。罗邂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闭口,紧紧攀住平宗的手臂:“陛下,咱们谈个条件吧,你放了我,我保你安全。否则你孤身深入落霞关,如何能全身而退?”
“哟,现在叫我陛下了?”平宗咬着牙笑,拍了拍他的脸,“罗子衾,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如此随机应变的机警之人?”他拖着罗邂走过去几步,将长庆剑拾起来,掂在手中看了看,笑道:“亏你编出这么个故事来。这剑明明还是当年我遣你去凤都时亲手送你的,却变成了先帝送给你的?”他拿着剑划了一圈,逼退几个胆大要冲上来解救罗邂的金吾卫,咬牙狞笑:“你说我用你做护身符,能不能离开落霞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