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走入寝殿的时候,平宸已经累得箕坐在地上。
他的衣角被血浸染,手上也染满了鲜血,抱着剑正粗重地喘息着,看见晗辛进来,登时睁圆了双目,一下子跳起来指着晗辛:“贱人!你还敢来?!你还敢来?!”
晗辛目光冷冷地从他面上扫过,又低头去看血泊中的尸体,沉默地等待着平宸的话音落下,这才走过去,从平宸手中接过剑,用自己的衣袖将剑身上的血迹擦干净,然后归入鞘中。“陛下的雄心和壮志就是杀这些毫无还手之力之人吗?之前的逢春,如今这孩子,陛下是要将身边之人全都杀光,变作孤家寡人,才肯罢休吗?”
“你在乎吗?”平宸虚弱地反驳,在她搀扶自己的时候想要推开她,却手脚软得根本无力反抗,“你嫌弃朕,你根本看不起朕!”
“陛下是想让臣妾几十年后想起陛下时,心怀景仰,还是满心不屑呢?”
平宸一怔:“你什么意思?”
晗辛与这少年相处的时日久了,竟然能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他的思路:“陛下,你流鼻血了。”她神色柔和,似乎丝毫不记得几日前正是自己的言辞逼得这少年发了狂,急怒攻心,以至于到如今虚弱得无力自持。
平宸用衣袖擦了一下鼻下,天青色的衣袖上果然有一抹血痕。他皱眉看了好一会儿,蓦地推开晗辛的手:“滚,朕不稀罕你的假慈悲。”
“陛下如今不把臣妾叫作阿姊了?”
“朕的阿姊,会温柔地照顾朕,会耐心地昕朕说话,会让朕靠在她的身前,会陪朕闲聊到天明。你却是个恶鬼阿修罗,将朕一手带入修罗地狱。”他举起双手,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血迹,怆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凉,就连晗辛听了也不禁动容,“阿姊,朕这一生只真心待过两个人,一个是阿若,一个就是你。你老实告诉朕,你让他拿着朕的虎符做什么去了?你们是不是要将这雒都,拱手让给晋王?你们是不是要绑了朕去向晋王邀功?”
“我们是在帮陛下。”晗辛走近一步,从那少年的眼瞳中看清自己的模样,竟是一片苍白凌厉。
“帮我?”平宸茫然重复着她的话,仿佛是听见了最可笑的笑话,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尖锐刺耳,震得殿中帐幔隐隐抖动,“你们偷朕的虎符是为了帮朕?那么你们杀朕就是为了救朕吗?”
“陛下……”晗辛过去拉住平宸的手,不容他挣扎,“龙城大军兵临城下,平中书去将昭明城外的兵调回来保护雒都。陛下纵是怀疑臣妾的忠心,总不该辜负平中书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辛劳奔波的心意吧。他可是为了陛下,已经与晋王断绝了父子之情的呀。”
平宸似乎是被晗辛说动了,又像是真的疲惫已极,任由晗辛牵着他走到御榻旁坐下,双手蒙住面孔,长长叹息:“阿姊,你说阿若是为了朕去调动昭明城外的军队?”他抬起头,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你以为朕不知道他是去给昭明解围的吗?”
晗辛一怔,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想要重新打量这少年:“陛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看着她,开始冷笑,“这些日不见阿姊,朕倒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当初朕服丹是阿姊一力建议的,那天枢丹也是阿姊最早跟朕提起的。阿若本来与朕无话不说,朕却被阿姊劝着让他出去为朕寻丹,以至于阿若与朕越来越疏离。阿姊,一切都在你的谋划之中对不对?”
“陛下是在说笑吗?”晗辛想笑,却发现无论如何笑不出来,“陛下怎么会这么想?”
平宸抬头看入她的眼眸:“阿姊是恼恨朕拆散了你跟崔相,所以也要离间我跟阿若?”
“陛下想多了。”晗辛心头微微发紧,“我与崔相本就断无可能。崔相肩负着天命,他不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女人而放弃他的使命。”
平宸像是听信了晗辛的话,伸出双手来,看着微微发颤的手掌,低声道:“晗辛,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不管你为什么偷朕的虎符,也不管你明日会如何背弃朕对你的一片赤诚,有一件事朕要你明白……”
晗辛几乎无法听平宸继续说下去,良久才能硬着心肠道:“陛下请说。”
平宸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不管阿若能不能赶回来救援雒都,朕都不会让秦王得逞,朕都有办法让他退兵。”
晗辛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她听见自己发问的声音发紧:“陛下有什么办法?”
平宸冲她咧嘴笑了笑:“你!”
第四十九章 得从鸣珂傍火城
平衍坐在用二十四人抬举的步辇上,举头看着雒都城头的大火在风势助力下向四周围蔓延开去。火光熊熊,映在他的眼眸中,遮掩了他心头的焦虑。
派去昭明方向的斥候陆续回报,平若已经从昭明撤军,他这围魏救赵之计起了作用,但落霞关的局面却仍然晦暗不清。罗邂被平宗掳走之事已经传遍了各处,南朝军队六军无主,赵亭初年老德薄,不足以服众,此时的南朝军中将帅反目,彼此之间争斗不已,四分五裂。
龙霄则在尧允五万大军的帮助下东山再起,一举将刚刚攻破落霞关的南朝军驱赶到了长江一线。
平衍明白,龙霄目前的优势完全是倚靠尧允而来,一旦尧允撤兵,他便无能为力,而罗邂的势力正在分崩瓦解,凤都皇位空虚,迟早要有人来代替。与其让南朝故老再选出个远支宗室来,不如就扶持龙霄。一样是傀儡,不管是罗邂还是龙霄,在平衍心中并无不同。
但是这样的话只能平宗去说,而平宗到现在一直都不见踪影。
平衍知道平宗受伤的事情,但以他对平宗的了解,平宗一旦知道了雒都这边的局势,一定会飞快赶来。到了现在都不见人,只有一种可能,平宗伤势太重,无法上路。
只要有这一层担忧,平衍就无法在雒都城下安心围城。他心中焦急,不得不往最坏的局面去想。如果平宗真的伤重不治怎么办?按照之前的安排,无论如何都应当是阿戊继位,而阿戊还不满周岁,一旦阿戊继位,那么随之而来的就必然是叶初雪登上太后之位。
自从叶初雪产下阿戊随平宗回到龙城,平衍一心一意想要阻止的,恰恰正是这样的局面。为此他甚至不惜与平宗反目,甘愿承受叶初雪这样的人将自己当作仇人,也绝不能让皇统和帝国最中心的权力落入那个女人之手。
南朝局面的瞬息万变,以及龙城未来的隐患,此刻都远远超过了平衍对眼前战局的关注,他实在无法在战火面前兴奋起来。
“阿屿!”平衍喝了一声,将第一次上战场、盯着大火目瞪口呆的侍从叫了过来,“拿酒来!”
“酒?”阿屿有些意外,“殿下,御医吩咐……”
“这里是战场,我是主帅,御医的话只在龙城王府有用。”
“可是……”
平衍扭头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快去!”
阿屿无奈,只得遵从。
北朝军队,自平宗以降,历来有不得在军中饮酒的规矩。纵有人随身携带粟米酒,也多数是为了治伤用。阿屿担心粟米酒太烈,终究还是不敢拿给平衍,只得四处去寻更温和的黄米酒。
酒一时送不上来,平衍愈加烦躁,正要发作骂人,突然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有人指着雒都城墙的方向喊:“快看,城门开了!”
火光熊熊,将城门下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身形清瘦、着锦袍的文官从城中出来,立时引得众人喧哗了起来。
崔璨久在龙城执政,他的风格一向是带着丞相府的幕僚在龙城街头巡视处置,因此龙城百姓、军中士兵对他都不陌生。自北朝分裂之后,众人久已不见崔相,此时一见之下个个都异常兴奋,也不知道是由谁先开的头,口中欢呼:“崔相,崔相……”
继而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呼喊了起来:“崔相,崔相,崔相,崔相……”
呼喊之声渐渐蔓延开来,平衍带来的大军倒有一半都加入到欢呼的海洋之中,声音震天,动人心魄。
平衍皱眉紧紧盯着崔璨,一时之间一言不发。
他的身前身后都有人在高喊崔相。
厍狄聪有些慌张,过来请示:“殿下,现在怎么办?”
平衍摆了摆手,示意步辇向前,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厍狄聪立即指挥士兵手执盾牌围在平衍周围保护。平衍突然怒喝了一声:“让开!”
他一贯给人体弱多病的印象,如今阵前于山呼海啸的高呼声中突然爆出这一嗓子,在场所有人都清晰听入耳中,登时惊得都闭了嘴。
盾牌军让开,平衍与崔璨面对面看见了彼此。
那一片山呼海啸也令崔璨意外非常。
战场之上,两军对垒,纪律严明的北朝军队却对着敌军的首领欢呼,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熟读史书的崔璨也是闻所未闻。他在片刻惊讶之后便不顾身边护卫的阻挠,驱马向阵前走去。
在被平宸指着鼻子喝骂,让他自己上阵迎敌的时候,崔璨虽然心中毫不恐惧,却多少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打算就此战死城头,身国同葬,也不枉此生了。
他就像是走在一道通向深渊的悬崖独木桥上,如履薄冰,步履维艰,却没想到等在桥那一头的,却是这样一份丰厚的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