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若呆了呆,低声说:“是我连累了阿娘。”
“世子身边的所有人都已经被锁拿下狱了,你连累的何止王妃一人。”
听他如此说平若更加忧心,忍不住问:“那陛下呢?”
安多惹脚下顿了一下,左右看看,低声说:“退位诏书已下,新帝人选只怕不日公布。”
“怎么能这样?!”平若失声喊出来,立即意识到失态,左右看看,之间安多惹那两个手下正朝这边侧目而视,连忙低下头去,压低声音问:“陛下是先帝选定的太子,他还有满腔壮志没有实现,怎么能说退位就退位了呢?”
安多惹被他刚才那一声吓得不敢再多说话,牵着马低头快步地走,对他说的话恍若未闻。
平若却立即知道自己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平宸当然不会自己退位。他惯来知道父亲强势,却没想到在废立之事上居然能只手遮天,莫非满朝文武都没有一个出来反对的?“安多惹!”他探身抓住安多惹手臂,追问:“难道崔晏什么都没有做?”
安多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醒悟,他这些日与世隔绝,于外界变化毫不知情。眼看着晋王府近在眼前,他只得含混地说:“世子不要再多问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与殿下相抗。世子为了王妃也请多想想。”
平若心头一片冰凉。他在狱中虽已想得很透彻,但真到了身临其境,发现一夜之间亲尊纷纷倒下,这头顶一片天无遮无拦地暴晒于冷酷的阳光下,竟是连躲闪的余地都一点不剩。他苦笑了一下,终究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太过幼稚。
安多惹带平若来带晋王府门口,伸手要扶他下马。平若无声地躲开,自己跳下来,着地的那一瞬间膝盖发软,如果不是紧紧拽住马鞍险些跪倒。他抬头看着黄閤门楣上悬挂的晋王府匾额,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日一早他就被王妃叫去询问父亲从南边来的信上说了些什么。当时平若心中有事,言语间颇不耐烦。宫里传话的小内侍带来了他一早上心焦等待的消息,一切计谋暗中展开。临出门前,平若回头看了看坐在窗边努力辨认父亲字迹的母亲,突然涌上一股愁绪来。虽然满腔豪情,也知道此去不成功便成仁,他突然跪下向母亲磕了三个头,转身义无反顾地走了,只留下贺兰王妃愣怔在当地,不明所以。
那一切都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再回来已经天地变色。平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日袍服,突然觉得有些滑稽。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这身衣服还是原来的模样。
平宗就坐在厅事门前的高台上等着他。
平若绕过石屏看见这阵仗不禁愣住。厅事前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平宗左手是京中宗室公侯以上诸人,右手是晋王府长史裴緈以下全部幕僚。底下空地上还立着阖府两三百号人。阶下十来个贺布卫士手执木杖沉默肃立。
厅事的上下左右黑压压总共得有上千人,却鸦雀无声,安静得让平若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上千双眼睛都向垂头进来的平若看过去。平若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被放在火上烧烤一样,额角冒出冷汗。他此时倒也乖觉,走到高台下纳头跪下,额头贴着地砖,匍匐在地上。
平宗一见他的样子登时就皱起了眉。冷笑道:“原来龙城的宗室,府中的官员都在等你更衣沐浴?你果然好大的面子。”
贺兰王妃站在他身边,眼睛直勾勾看着阶下的儿子,就差扑过去抱着他大哭一场。突然听见他语气不善,吓了一跳,连忙说:“是我让人给他带衣物过去换洗的。”
平宗回头怒视她一眼,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贺兰王妃讷讷地说:“我不想他到死都蓬头垢面。”
平宗冷淡地说:“罪人而已,即使是死,也该是披发覆面,黄土塞口。”
两人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是现场极其安静,平若又离得近,将两人的话听去了七八分,越发心惊。听这话的意思,竟然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原来身上这套衣服,是母亲听了自己那句“死了不能见人”才送来的。
他一直不相信父母会真的对自己下杀手,虽然知道自己所为已经连累了许多人,但平宸退位、崔晏下狱也都还有一线生机,他心底深处始终是存有侥幸的。然而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摄政王之子这个身份只会为他招来比别人严峻得多的惩罚。
平若心头一时又惊又惧,来时路上已经打好腹稿的种种认罪说辞登时忘到了九霄云外,热血上涌,耳边嗡地一声响,突然直起身来大声说:“罪臣平若拜见晋王殿下,平若罪孽深重,不求宽赦,只愿在地府之中看着晋王殿下从此官运亨通随心所愿平步青云更上一层楼。”
平宗已经位极人臣,更上一层楼就只能是篡位做皇帝了。他这话一出,左右所有的人齐齐变色。王妃已经厉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老实认罪!”
只有平宗冷笑,“知道自己罪不容诛就好。还等什么,将这个孽障现在就给我仗毙!”
阶下立即就有几个贺布侍卫上前。两人用木杖交叉卡住平若的头。另外两人将木杖在他膝下一扫,平若支撑不住,直挺挺趴在了地上。两条木杖同时高高举起,一时却并不落下,几个人的目光齐齐向平宗望去。
贺兰王妃大惊失色,抱住平宗的手臂跪下一连串地求情:“殿下,阿若他年纪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饶了他吧。殿下……”她见平宗面色铁沉,知道求也没用,焦急地朝人群中望去,然而那个承诺了要救她儿子的女人并不在其中。“阿若,快求饶啊!”她只能冲着儿子喊,“不要再惹你父王生气了!”
平若努力向上看,两只手奋力撑在身侧,倔强得不肯就此俯首,交叉在他颈后的木杖刺剌剌地磨着他的皮肤,让他无法抬头。母亲的声音在他听来带着绝望的声嘶力竭,然而再恳求也是没用的,他早该知道,却心存幻想。此刻他只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大声说:“我这身骨血性命是父王给的,他如今要拿回去岂有抗命不遵之理。但凭父王打死就是,阿娘不要再求他了。”
平宗咬着牙吩咐:“打!”
高举起的木杖带着风啸声重重落下,啪啪地两声先后打在平若臀上。平若重重咬住自己的唇受了,只觉臀上火辣辣一阵痛,低低哼了一声,硬是不肯示弱。他从小娇生惯养,只有挥着鞭子打别人的时候,哪里受过这样的众目睽睽之下遭笞的羞辱,木杖虽然打在身上,火辣辣难忍的却在面上。
平宗俯视下来,将他的心思看得无比明白。他心中恼恨已极,冷笑了一下问:“还等着我给你们数数吗?继续打。”
下面执仗的贺布卫士却有些拿不准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力道打到什么样的程度,明知此时不宜多言,也只得硬着头皮问:“打多少?”
贺兰王妃可怜巴巴地看着平衍。
平衍抵不过她的目光,转向平宗低声说:“阿兄……世子有错,理当严惩。按照以往成例,亲王子弟犯法,重则责打八十仗,轻则责打四十仗。依我所见,世子当从重处置,打八十如何?”
平宗知道他还是想给设个上限,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既然是仗毙,打死为止,不用数了。”
一阵细碎的议论声仿佛空山松涛一般从人群中滚过,渐渐嘈杂起来。刚才平宗第一次说出仗毙两个字的时候,并没有人真的相信他会将自己的儿子活活打死。终归延庆殿之变并未成功,也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失,就算是恼怒儿子不肖,当众责打一顿也就是了,就连行刑的执仗卫士也都如此思量,才会再问打多少下,没想到却得到这样一个答复,不禁大大地为难起来。
杖刑本就极其讲究,施刑者的手法力度不同,打出来的效果自然也大大不同。他们既可以几仗下去就打出一条人命来,也可以三四十仗下去只打出个皮肉伤来。下手狠,死得快,自然少受苦。可晋王这句仗毙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真要十几二十仗打死了世子,干系可就太大了。执仗的几个人着实犹豫了片刻,彼此面面相觑,又不敢拖延不懂,上千人都盯着呢,而晋王的目光更是如电一样落在他们几人身上,不用开口催促,也让他们心中打鼓,不得不麻利起来。
还是其中一个老成已经成婚生子的心中略微不安,低声嘱咐其他人:“打到求饶。”
这些贺布卫士立即心领神会,当下高举杖,重重打下来,看准了落点专门往臀下三寸大腿根附近落仗。这里皮肉不如臀部厚实,却里骨头近,一仗下去就痛彻心扉。
平若起先还咬紧牙关不吭不响,不过五六仗下来,只觉两条腿火辣辣直痛到脚心,额头上渐渐冒出冷汗来,跌到雪地上砸出一个个的坑。他并不知道这几仗只是开始。此时衣裤下被杖责的地方几条棍痕相交的地方已经起了血泡。紧接着落下的一仗狠狠地将血泡打破,登时平若的裤子上就出现一条血痕。
平若只觉一阵钻心的痛,尖叫出声。后面的刑仗如雨点一样落下,打在身上却如惊雷一般沉重。平若一旦弃守,便再顾不得脸面,必须要大声哭喊才能将心头淤积的闷痛纾解出来。他开始不自觉地扭动躲闪。脖子虽然被固定住动弹不了,下身却不受控制,两条腿抖如筛糠,大腿根受打最多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血肉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