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沉思地审视着她,在她眼泪落下的一刻抬起手,用拇指把她的泪珠拭去,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一直到他的脚步声离开,外面佛堂的门关上,贺兰频螺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浑身力气尽失,手脚发软地瘫坐在地上。她向着菩萨匍匐,脸贴在地上,泪水恣意流淌,顺着脸的轮廓滴落,在雕着莲花纹样的青砖上汇聚成一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泪水流干,天色变暗,她才猛然醒觉,慌忙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张望了一下,又打开门叫来在外面守着的侍女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即使是晋王本人也不行。这才将门关上闩死,转身来到佛龛前,先向菩萨合掌行礼,然后才伸手到佛龛后面,按动机括,一扇暗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一间四壁无窗的暗室来。
暗室里一件家具也没有,那个女人就裹着黑色的锦裘立在中央,仿佛要融进那一片暗淡中。墙壁上一盏油灯火光摇曳,是她在这么久以来唯一的光源。此时暗门大开,光线涌进来,刺得她不得不挡住眼睛,只能靠听觉判断出出现在面前的,只有贺兰王妃一个人。
“如何?”她问,声音发涩。没有地方可以坐,地上太冷,她只能一直站着,太累太虚弱,她已经摇摇欲坠。
“他走了。”贺兰频螺忧心忡忡,“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教你说的话都说了吗?”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却什么都听不见。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盏油灯。她觉得自己的思维灵魂都随着灯光摇曳,到此对都不能将魂魄完全收拾回来。
王妃却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点头说:“都说了。一字不落照你教的说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她急切地上前一步,逼问:“你说的会有用吗?他那样强硬的人会甘心被人威胁吗?你怎么不说话?”
“怎么不会呢?”叶初雪微笑, “他现在需要别人替他来做抉择。”
“什么意思?”王妃疑惑不已,仔细去看她的神情,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宅了一惊,捉住她的胳膊问, “你怎么了?”
叶初雪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王妃吓得跪在她身边摇晃她的身体:“你怎么了?你快醒醒,你不能死!”
“死不了,放心。”叶初雪觉得天旋地转。也许是盯着晃动的火光时间太久,她整个世界都在晃动。“给我热水,我要洗澡。给我吃的,我饿。”
王妃慌乱地答应:“好,好,我这就让人准备,你别死,你千万不能死。”
叶初雪在晕过去之前,还在安慰地拍她的手背:“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世子。”
第十二章长恨裁作短歌行
平若被几个贺布卫士从内府监牢里提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天日地被关了十几日。这十几日里,除了宗正寺和大理寺的两名官员每天来例行问话之外,就只有一个杂役送来三餐,收走碗筷。由于平宗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与平若多说一句闲话,不管他是追问恳求发脾气,都没有人会多说一句话。
平若从小都知道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个人的意志也是无孔不入的。
这些天,他起初是愤怒、不安、恐惧,渐渐习惯了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就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他问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会失败,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到底有没有可能赢,以及赢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开始只是自己对自己的揶、嘲//讥讽,渐渐地他开始认真思考,每一次自问自答都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最终,当监牢大门打开,贺布卫士进来给他戴上枷锁的时候,平若心中已经无比平静。
他知道这个结局是无法避免的,那次行动孟浪幼稚,简直不可能成功。并非因为平宗一个人勇猛无敌,而在于他和平宸当时完全没有勇气在现场杀了他父亲。他们从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将平宗制服,由崔晏出面废黜善后。他们以为崔晏所领导的汉臣们至少是会支持他们的,宗室里也有不少人会支持他们。甚至平若在给平宸分析谁可以拉拢的时候连平衍都算了进去,因为“七叔从小对我很好。”
崔晏为他们讲解经典的时候,说天下民心,说仁义礼智信,说君臣之义,说大道之行,却忘记了一件事——兵权。
平若每次想到这里就懊恼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父亲一直教导他不可荒疏骑射,带着他在军前行走,甚至承诺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会让他带一个千人队去打仗。但平若从来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总觉得丁零祖先粗鄙少文,不通教化,那都是些在马背上生长驰骋的人,他们属于草原而不是龙城。他和平宸都一样,都觉得要统治中原,就要像汉人那样去统治。汉人以礼教治天下,纯粹靠武力只能被治下汉人嘲笑鄙视。权威不立,如何能一统天下。
平若一直到现在才知道,没有兵权,连龙城都不可能归服。
主意是他出的,一切部署都是他去张罗的,平若知道自己的父亲绝不会放过自己。是生是死他已经看淡,只是希望死前能有机会见到平宸,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让他以后如果有机会,绝不可以再犯这样的错误。
他被戴上镣铐带出监牢。外面阳光刺眼,他不得不举手遮挡。他双脚赤裸,身上衣服又脏又臭,头发散乱,简直是蓬头垢面。“安多惹,”平若认出来一个押解自己的贺布卫士,知道他也是父亲身边时刻不离的亲信,叫着他的名字恳求,“你们是要带我去杀头吗?能不能让我换身衣服,刮刮脸?我这个样子死了也不能见人。”
安多惹是平宗贺布铁卫中最精锐的那二百人之一,从昭明回来后被分派的任务是去晋王府上宿卫,每日里总要见一两面贺兰王妃,见她日日红肿着双目魂不守舍,心中也是十分不忍。因此当平若问出这话时,他并没有如同其他人那样听若未闻,而是让手下人稍等,自己骑上马飞奔去请示。
平若站在雪地里举目四望。
此刻阳光虽然烈,却毫无温度。周围依旧琼妆素裹,一片山水画留白一般淡漠。那一夜的鲜血红烛、杀戮绝情都恍如梦境,变得不真实起来。就连这些天因为极其安静而在耳边不停回响的那些被剜了眼珠的太监们的哭喊声,也仿佛渐渐淡去,再听不真切。平若长长地舒了口气,气息在寒冷的天气中变成白雾,缭绕在他面前。
这里是内府监牢的院子,就在皇宫西南角,与宗正寺一墙之隔。越过黄褐色的宫墙,可以看见皇宫层层叠叠的飞角屋檐,屋顶上蹲着的龙凤鸱吻排成一列,向着天空深处张望。平若不经意地就想起,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就喜欢蹲在屋下,学着那些神兽的姿势,告诉平宸,他也会像他们一样,不离不弃地守在他的身边。
“也不知陛下现在如何了。”平若想去问问身边的人,被安多惹留下的两个贺布卫士却在他的目光看过去的瞬间别开了脸。平若的表情僵在那里,已经到了舌头尖的话活生生地咽了下去。原来一切并没有改变,他从这个监牢里出来,等待他的依然是无所不在的那个人的意志。
平若呆怔地站在寒冷的雪地中间,照在他脸上的阳光,冰冷锐利,就像那天晚上冷冷瞪视着他的父亲的目光。“到哪里才能摆脱这样的阳光?”他问自己,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惹那两个贺布卫士诧异地向他看过来。平若只好闭嘴,把所有的想法都变成无声的问答在脑中默默地进行。
听说旧都的规模宏大,建筑雄伟,佛塔古刹林立,还有前朝的宫城殿宇。作为天下首善之都几百年积攒下来的文物章华,地杰人灵,那里一定没有父亲的阴影。他想,如果侥幸不死的话,一定要去旧都好好看看。
安多惹匆匆回来,带着一套衣衫,下了马语气温和不少:“这是王妃让我带来给你换洗的。”
“谢谢。”平若接过来,见是日常穿的内外衣裳,还有一件银色云纹锦袍和一条水牛皮的蹀躞带,都是他平日在家穿惯的衣物,不由得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强忍着哽咽问:“阿娘可好?”
“王妃惦念世子,日夜悲号,前日病倒了。她让我嘱咐世子,诚心认错,晋王殿下的气消了什么都好说。”
平若点点头:“我懂的。”
安多惹带平若到一间屋子里去梳洗更衣。片刻出来,锦袍缓裘,俨然又是一个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他相貌继承了平宗与贺兰王妃的特色,眉眼深邃,鼻子、下巴却十分秀气,面色则更像汉人的世家子弟,白皙细嫩,女孩儿一般。只是此时他半个多月不见阳光,皮肤白得没有血色,眼下浓浓两团青影,旧时衣物穿在身上宽大了不少,登时现出形销骨立的意思来。
安多惹打量了他一下,叹了口气,牵过一匹马来,说:“走吧。”
平若爬上马的时候有些发虚,伏在马背上一时直不起身子。安多惹亲自为他牵马,边走,便低声絮絮地说:“这次殿下气得狠了。与王妃吵了一架,回头便将府中所有人都看管了起来。世子若是能低头服个软,让殿下消消气,王妃的病也能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