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平若打破沉默,低声提醒:“陛下,如今且不论严将军的功过,他血战一场,身负重伤,已经在这里跪了快一个时辰了,是不是让他回去先歇息一下,之后要如何奖惩再做议论?”
平宸冷笑了一声:“把仗打成这样,还奖什么?你跟崔相还有七郎,到时候一起议一个处罚的办法来就是了。”他的目光挪到严望身上,淡淡地说:“你的伤找大夫看过了吗?”
严望以头碰地:“一回来就赶来觐见,并无闲暇疗伤。”
平宸沉默了一会儿,低头把玩着腰间雕成鹿形的玉带钩,淡淡地说:“让御医去你府上看看吧。”他说完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专心斟了一杯酒喝起来。
嘴一占住,自然没办法说话。严望知道这是放他走了,便不再耽搁,捧起地上的五梁冠站起身来。他跪得久了,两腿又痛又麻,身体晃了晃,见平若和崔璨都无言地在一旁看着他,便不肯露出半分弱来,咬咬牙,强挪着两条腿缓缓走出了大殿。
平宸杯中的酒到严望的身影彻底从门口消失时正好喝完。他这才转向崔璨,问:“崔相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要说的?”
崔璨张了张嘴,却又颓然摇了摇头:“没有了。臣是听见了一些荒诞的传言,怕陛下误信了,赶来说明。不过陛下想来已经都淸楚了。”
平宸冷峻地笑了笑:“你来了倒也好,阿若倒是有消息,崔相听听吧。”
崔璨一怔,朝平若看去。
平若点点头,对崔璨说:“柔然图黎可汗暴毙,他儿子逯忝继承汗位。”
崔璨先是微微一惊,立即在记忆里搜寻:“逯忝……逯忝好像还不满三岁。”他抬起头,见平若点头,随即意识到了:“这逯忝的生母不会就是那个南朝公主派去和亲的可贺敦吧?”
“正是。”平若叹了口气,“此事蹊跷得很。当初图黎要来龙城,半路在榆关停下,可贺敦去了趟漠北就折返王庭,然后就传出图黎的死讯,而可贺敦成了柔然的太后。”
崔璨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是说,可贺敦已经掌控了柔然的局势,而这个可贺敦就是……”
平若替他说下去:“没错,就是那个女人的侍女。他们之前去漠北密谋,定与此事有关。有传闻,可贺敦此次能顺利拥立逯忝,完全是因为有一支奇兵突然出现在柔然王庭,控制住了俟斤鹄望的人。那些人,都是丁零人。”
听到这里崔璨自然已经完全明白了:“是晋王!”
平若心情烦乱,却仍要将更多的坏消息说下去:“河西四镇最近也有异动。本来他们攻占了柔然人的河西牧场,大批兵力驻扎在那边怕柔然人反扑,但现在柔然王庭已经与晋王联合,河西四镇压力骤减,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崔璨自然不会傻到问蠢蠢欲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有些理解平若和平宸商议迁都之事的不得已了。
崔璨此前不在中枢,对晋王的全部认知也不过是一个实质上掌握着朝政时局的摄政王。晋王称雄战场所向披靡的时候,他年纪尚幼,且对军务没有直观的感受。一直到了自己能够厕身在延庆殿里商议国事时,才发现这个晋王虽然败逃在外,龙城和整个北朝却依然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就比如眼下,连他的行踪都不知道,这龙城上下就已经因为他而沸腾不安了起来,仿佛他夺回龙城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崔璨看着面前这两个少年。他们俩是晋王一手培养起来的,他们从小就生活在晋王的光芒下,他们所有的反叛和胆怯都因晋王而起,这也注定了他们所有的决策都会被晋王的一举一动牵着鼻子走。但他们却无力摆脱,只要还在龙城,不管晋王会不会回来,他们都不可能真正脱离晋王的影响力,不可能挣脱晋王的影子。
“如今才觉得,迁都也许是好事。”崔璨在见到平衍的时候,说出了心中所想的话,“否则的话,陛下在龙城不可能有任何作为。”
“你这么想?”平衍看着他,平静地问。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切好的瓜,一枚枚晶莹剔透,青翠欲滴。平衍一边示意阿屿将几枚瓜给崔璨送过去,一边问:“那么你想过一旦迁都的后果没有?”
这本就是崔璨潜心推演了许多年的结论,他自然清楚:“如果放弃龙城,晋王势必会控制太仓河以北,而雒都则控制太仓河以南。”
“国无二主这话你听说过没有?”平衍用手中的小刀一点点将瓜切碎,看着汁水流出来,顺着矮几上的纹路四下里漫延,语气仍然平稳。
崔璨沉默了许久,道:“如果不迁都,只怕连太仓河以南都保不住。”
平衍抬起头冲着他咧嘴笑了笑:“所以你看,你所忠的是当今的陛下,而我所忠的却是这个江山社稷。”
他这些日来越发地深沉难测,即便崔璨也能察觉到些异样,总觉得他身体里似乎有一处黑暗,正在逐渐扩大,慢慢将他吞噬。
“不!”崔璨自进了秦王府,这是头一次抬起头来直视着平衍,“殿下所忠的,也不过是晋王而已。”他迎着平衍如刀子一样的目光起身,向他深深施了一礼:“所以即使对殿下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晋王得到龙城,总好过龟缩在漠北。”
平衍仰起头看着他,声音变得严厉:“你想过没有,这个决定也许会将中原大部拖入战火之中?”
崔璨淡淡笑了笑:“若是晋王能够安居龙城,殿下也就不必担心战火了,你说对不对?”
第二章 东家桃李西风泪
龙城南边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瓜田,方圆五十里皆产香甜的东陵瓜。到了丰收的季节,瓜农除了要挑选最好的瓜送进龙城各个勋贵的朱门高户去,还要挑到市集上去贩卖。除此之外,也常有富裕人家专门遣人到瓜田中去挑选新鲜的瓜,成批买回去。
龙城内有东、西二市,每日午后开张,到宵禁时便要关门,不比这里不受管辖。对于做生意的小販来说,反倒没有这里方便。于是除了卖瓜,其他贩卖南北货物的人便也都会集于此,一时间吆喝售卖,―成了个南郊的大集。
晗辛从几天前就留意到总有人在她的瓜棚附近徘徊不去。
她从龙城出来后,受到好心瓜农收留,便暂时栖身于此,洗尽铅华,荆钗布衣,权作一个普通农妇的模样,帮瓜农照料瓜棚作为报答。她口齿伶俐,心思机敏算账快,待人也亲和,所以自她来后生意竟然还不错,与周围邻居关系也都和睦。二十多天下来,人是被晒黑了不少,但心里居然也不似当初那样痛得几乎要将她全身的力气都拧干一般。
正是最火辣热烈的时节,晗辛常常看着瓜棚外蓝得耀眼的天空出神。如果不是每次往北看,总能隐约看见龙城城墙那巨大的身影、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应该永远在这里待下去,也许总有一天会将一切忘掉,做一个生活艰辛但爱恨直白且不痛苦的农妇。
但是这几天不用向北看,也总有人提醒着她那场几乎要耗尽她全部勇气和信任的纠结。
那几个人从一开始出现,晗辛就认出了他们。在秦王府里出入这么久,总有几个熟面孔。他们也并不来相扰,确认了晗辛的所在,便远远守着,到了晚上城门关闭之前,才有人匆匆回去,并且留下两人就守在瓜棚外。
晗辛倒也镇定,明白这些人只是奉命看住她。平衍的话是当真的,他不许她再进入龙城一步。但他肯定也不放心就让她在外面行走,于是只能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甚至连隐藏行迹都懒得去做。晗辛苦笑,她与平衍的默契竟是消磨在了这种地方。
夏天为了防止蚊虫和灰尘,瓜棚上都悬着芦苇编成的帘子。门帘掀开,一个车夫引着两个衣饰华贵、妆容精致的女子进来。
为首的看着年轻些,却有一种令人无法逼视的气度,两只手拢在袖中,下巴高高仰着,对为她掌帘的人看都不看一眼,昂然走入瓜棚,倒像这瓜棚是她自己的宫殿一般。倒是跟在身后身材要高挑一些、看上去也更老成持重的女子谦和得多,道了一声谢,接过帘子,直到那几个人都出去了才闪身进了门,将帘子小心放下。
晗辛几乎一眼就认出了来人,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惊得轻声“啊”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背转身去,不教对方看清自己的模样。
当先的贵妇人皱眉挑剔地打量着这瓜棚,一手用袖子掩着口鼻,口中抱怨道:“这样的地方让人怎么坐?”
随她进来的女子似乎十分不悦,冷淡地说:“旁边几百家都有,你若是不喜就换一家好了。不过乡间野地,这里又不是皇宫内苑贵人府邸,哪里这么挑剔?依我看这里巳经挺好了。”
贵妇人斜眼瞧了她一眼,冷笑连连:“二娘,你是觉得快到龙城了,就可以对我这样说话吗?”她也不等二娘再开口,突然指着晗辛呵斥道:“哎!你怎么回事?我们都进来半天了,连口茶水也没有吗?”
二娘皱眉道:“北方哪里有你要的清茶?这个天气,这种地方,有口冰水喝也是你的福气呢。”她说着,自己拿起水杯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