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她们奔波了一整日,到这个时候早就口干舌燥了,这一口冰水下去登时如逢甘霖,精神一振,她笑道:“好了,既然你不愿意歇脚,咱们就尽快赶路,这里离龙城也不过十里。”
贵妇人却又不愿意走了,问道:“都到了这个地方了,你总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见到秦王了吧?”
晗辛听见“秦王”两个字一呆,再也顾不得别的,转身怔怔瞪着她们。
贵妇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不满地瞪她一眼:“不该你听的你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这都不懂吗?真是的,这种地方净是些粗野村妇,一点规矩都不懂。”她说着,伸手就去拿晗辛切好的瓜,“这瓜看着倒也不错,有蜂蜜吗?”
冷不防伸出的手腕被晗辛捉住,倒是吓得她尖叫了起来:“二娘!救命啊!”
晗辛看着她,冷冷地说:“乐姌,你如今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乐姌几乎立即就反应过来此人是谁,定睛在晗辛面上扫了一圈,飞速镇静下来,忽而笑道:“原来是你。怎么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她目光中全是嫌弃,“你当年即便容貌逊我几分,总不至于邋遢成这个样子,又黑又丑……哎呀……”她低头,看着晗辛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口中啧啧有声:“你看看你这双手,当年内廷第一绣娘,怎么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了?”
晗辛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满口讥讽地挑剔,直到这时才将手抽回来,笑问:“南朝太后亲临龙城,怎么不闻鸿胪寺透露半分消息?”
“即便有消息,也是你听得到的?”乐姌丝毫不肯将自己面上的倨傲掩藏半分,目光仍旧上上下下地打量晗辛,“听说你在北方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又变成了这样?”
晗辛一时没有回答,专心将瓜切成小块,用一个漆木的盘子装了送到乐姌面前,又转头招呼柳二娘:“这位姐姐叫二娘吗?一起吃些瓜吧。”
乐姌不悦地哼了一声,却到底没有说话。
晗辛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淡淡一笑:“你孤身过江,深入敌国,我听你说想要见秦王。既然如此,在我面前就不用摆这些太后的排场了吧?若是没个灾、没个难的,你怎么舍得从居延宫出来?这位二娘想来一路陪伴,吃口瓜总不至于不可以吧?”说着又招呼柳二娘,“二娘,来吧,这里我算地主,还是我说了算。”
柳二娘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如此不卑不亢地跟太后说话。她被太后胁迫来到龙城,一路饱受太后颐指气使之苦,若非心中有所忌惮,只怕早就拂袖而去了。此时看见晗辛如此态度,立即心生亲近之感,见晗辛再三相邀,而太后面色虽然不好看,却再也没有出言阻止,便善意地笑了笑,走过去,在太后下首坐下。
晗辛上下打量了柳二娘几眼,问道:“二娘像是北方人,怎么却又遇到了我这位姊妹?”
柳二娘其实心中一直在猜测晗辛的身份,听了太后之前的话,又听闻她这样问,这才恍然,反问道:“娘子莫非也是紫薇宫里出来的?”
晗辛微笑点头:“我叫晗辛。”
关于“晗辛”这个名字,柳二娘一点儿也不陌生。在她还能与晋王府取得联系的时候,就从往来信件中看见过这个名字。柳二娘问出了一句让乐姌都有些意外的话:“晗辛娘子之前一直避不露面,突然与……”她看着太后略犹豫了一下,终于咬牙将太后这个称呼抛在了脑后,“与我们相认,是因为提到了秦王吗?”
乐姌多玲珑的心窍,她虽然对晗辛在北方的行止并不清楚,但一听这话立即也就有所醒悟,也顾不得跟柳二娘生气,扭头又去看晗辛,笑着问道:“怎么,原来你竟然与秦王有瓜葛?”
晗辛目视着乐姌,淡淡一笑。
“你……”乐姌恼恨起来,语气带着煞气,“你笑什么?”
“在笑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变。”也不知为什么,晗辛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她索性也在长案的另一边坐下,面对着乐姌,眼中满是新奇,“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乐姌?”她拈起一块瓜放在口中,慢慢品尝着。香甜的汁水登时充盈满口,但是她的目光却越发地犀利如剑:“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的儿子呢?”
乐姌听见“儿子”两个字,面色突然变得惨白,一把揪住自己的领口,半晌发不出声音。
晗辛看出来了,心中一紧:“小皇帝出事了?为什么我什么消息都没有听说?”
柳二娘见乐姌一时怕是说不出话,只得代为答道:“陛下……陛下已经被罗邂杀了。”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晗辛还是一惊,轻呼出声:“啊?!”
柳二娘开了头索性就和盘托出:“罗邂杀了陛下,软禁太后,是离音娘子和我将太后偷偷救出来。离音娘子本是要送太后去落霞关找武都侯,她却执意要来龙城。”
听着那些熟悉的名字一一从耳边划过,却纷纷走向了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向,晗辛心头巨震,一时脑中极乱,目光从柳二娘面上转到乐姌身上,这才意识到这个嚣张跋扈、令人嫌弃的女人心里,竟在承受着那样沉重的丧子之痛和无奈逃命的仓皇。她心中一时软了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去找龙霄?如今两位王爷已经抵达落霞关,他在余鹤年身边,牵线联手昭明,解除了落霞关北边的后顾之忧,居功至伟,据说两位王爷对他也十分看重……”晗辛话说到一半便明白过来,见乐姌看着自己露出讥讽的神色,自己也苦笑了一下,“是了,若是让那二位王爷知道了你的身份,只怕你就没有活路了。”
乐姌哼了一声,仍将一切悲戚之色掩去,倔强而据傲地说:“算你没傻得太过分。”
晗辛也不去与她计较,问道:“你为什么要去见秦王?他……”她突然收住话头,努力忽略心头的刺痛,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他如今的处境也未必好。”
“你怎么知道他处境不好?”乐姌也在细密地观察着她,“我倒是听说他之前一直被囚禁,最近倒是放出来做了太常令。他是晋王的心腹,却又能在龙城化险为夷,自然有他的能耐。试问这天底下还有谁比他更适合我去投奔吗?”
这倒是合理的解释。以晗辛对乐姌的了解,她这个人一向能够分辨出谁是能给她带来最大好处的人,然后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接近。只是她语气中的笃定让晗辛十分不舒服:“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收留你?”
“我的身份呀。”乐姌答得理所当然,“他们不是一直想要攻打江南吗?不管是琅琊王还是罗邂在凤都的布防我都十分清楚,他一定会想要知道的。”
晗辛紧紧蹙起了眉,问道:“你是想让北朝去打凤都?”
“我要看罗邂碎尸万段!”乐姌咬着牙说,目中几乎喷出火来,“他杀了邕儿,这个秘密迟早守不住,消息一旦传出,凤都必然大乱。到时候凤都不是落入两位王爷手里,就是落人北朝人手里。”
晗辛明白了,语气变得冰冷:“两位王爷自然不会留你,所以你决定将凤都卖给秦王?”
乐姌立即意识到她态度转变的原因,急切了起来,一把捉住晗辛的手腕,快速地说:“你是觉得我把凤都卖给了北朝人?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吗?姜氏的天下已经完了!邕儿是先帝最后一丝血脉……”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到底还是心虚地停顿了一下,但紧接着就将这小小的谎言拋诸脑后,继续道,“邕儿一死,先帝就只剩下两位公主了,永德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总不能把江山让给那两位王爷吧?先帝生前最痛恨的不就是他那几个兄弟吗?”
“所以你就要把姜氏的江山卖给北朝人?”晗辛压抑着怒气,只觉可笑,“你也说了那是姜氏的江山,你有什么资格做主?”
“还有谁能做主?姜家还有哪个是能定鼎江山的人物?”
晗辛要低头看着自己紧握住的拳头,才能不伸过去打她的脸。良久,才压下惊怒,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还有一个人你忘了吗?”
乐姌沉默了。她当然知道晗辛说的是谁。那人是她一辈子最忌惮、最不愿意去想的人,她苦苦忍了四年,面上做出慈和温婉的模样麻痹她,暗中拉栊她身边的人和琅琊王,才终于在中秋之夜给了她致命一击。她以为从此能永远摆脱那个人的阴影。然而那个人居然没有死,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自己居然踏着那个人的脚印也来到了这里,但她绝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个人。
乐姌笑了笑:“不是说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嘛,找不到,我也没有办法呀。”
“我知道。”晗辛根本不给她推诿的余地,“你应该见的不是秦王,而是她。我可以送你去见她,你把你的事情都告诉她,该如何做,让她来决断。”
“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乐姌不信,仍旧挑剔地看着她一身粗布衣裳,“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
晗辛知道她的心思,冷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的打算,我也知道你在凤都都做了什么事。你以为你可以勾引琅琊王,魅惑罗邂,便能对秦王如法炮制,让他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