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平宗。
只有在这样艰辛且孤独的环境中,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想念他。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看她的每一个眼神,他的触摸和亲吻,他的怀抱和体温。叶初雪想得胸口发痛。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也曾经带着重伤昏迷的平宗穿越暴风雪,在茫茫雪原上救了他的性命,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独自周旋于这群步六狐人中。
但是真的身临其境了,才发现要坚强很容易也很难,她仍然是那个亡命之徒叶初雪,却再也不是那个无所畏惧的叶初雪。她开始无比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生怕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出任何意外,她怕再也见不到他。
平宗临走时去而复返,对她说的那句话是她一直支撑下去的动力。
睢子一直暗中观察着叶初雪,能看得出她对平宗的思念,也能看得出她的苦苦忍耐,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没有别人的情况下亲自照顾叶初雪,不让手下任何人有单独接触她的机会。 ,
但总有人会违抗他的命令。
晚上扎营,睢子通常带着十个人与叶初雪在一处,他们会在离火堆二十步之外的地方扎帐篷,而把靠近火堆的地方让给她。
到后半夜火堆的火渐渐熄灭,有一次叶初雪惊醒。她本就睡得少,被睢子掳走之后更是每天只会略微合眼一两个时辰,脚步踩踏在松果上发出一声脆响惊醒了她,一个步六狐人悄然从身后树林的阴影中掩了过来。
叶初雪登时警醒,刚要呼叫就被捂住了嘴,那人在她耳边喷着热气笑道:“都说晋王的女人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尤物,你别乱动,让我抱抱就好。”
这人的汉语竟然说得十分流利,叶初雪只觉血冲上了脑门,眼前开始发红,她不敢太过挣扎,怕伤着孩子,却在那人热烘烘的身体贴上来的时候,朝火堆里尚未完全熄灭的木炭伸出手去。
就在她准备不顾烫伤自己要抓到木炭去捅那人的时候,身上的男人突然惨叫了一声,整个人被拖离她的身体。
叶初雪坐起身,只见一道巨大的白影咬住那人的腿,飞快地将他拖进了森林深处。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发出的惨呼越来越弱,很快就听不见了。睢子和手下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山林里隐约有无数只狼的影子闪过。
第二日睢子遣人去查看,在森林的深处只找到了人的半只脚掌,还有被撕得粉碎的衣帽和配饰。地上到处是血,但那人连骨头都没能剩下。众人面面相觑,不寒而栗,立即决定转移营地。
这之后,队伍中经常有人看到一大一小两只白狼率领着狼群在附近逡巡。这本是云山深处高绝之地,即使有狼也不会太多,但随着他们越往深处走,周围的狼就越来越多。这群狼很安静,并不经常发出声响,甚至会有意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随即迅速消失。
步六狐人开始人心浮动,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那群狼。每当他们成群结队去打狼时,那群狼像是提前预知一样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随即第二天又会出现。
只有睢子看出了其中的奥秘,问叶初雪:“白狼是狼王之王,为什么会有两只狼王之王?它们不打架吗?”
自从狼群出现之后,叶初雪觉得安全了许多,神色便比之前好转,听他这样问,只是装傻:“我怎么会知道?”
睢子将信将疑,却将捡到的那半只脚掌拿给手下传看,下达命令,若有人再侵犯叶初雪,就丢出去喂狼。
叶初雪就这样度过了没有平宗的第一个月。
看着睢子送到她面前的烤兔子肉,叶初雪有些犹豫。她知道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咬着牙也得吃一些,但最近的孕吐越来越厉害,一点儿肉味也沽不得。睢子看她的神情也就了解了,拣了两块胡饼递给她:“就着一起吃。”
叶初雪点了点头,闭着眼什么也不敢想,囫囵将肉和胡饼一起吞下去,又连忙喝了一大口酒,这才好歹算是完成了任务。
睢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令她不得不说点儿什么来打破沉默:“我们就一直在山里待着,直到我生产?” 、
“嗯。”睢子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叶初雪蹙起眉来,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他。
睢子始终也没有带叶初雪去步六狐人聚居的山谷。那里曾被丁零人血洗过,只剩下了空无一人的营寨。睢子说那里冤魂太多,会对孕妇不利。
但叶初雪心中始终存有疑虑,这点疑虑随着她每日观察这群步六狐人而逐渐扩大。这些人都会说汉语,只是不肯在她面前说,而他们的衣饰也远比草原其他部族要精致华贵。叶初雪怀疑他们一直不停地往山的深处走,也许不只是为了不让丁零人找到他们,而是要去什么地方。
她开始学着辨认天上的星星,靠星星确认每天行走的方向,终于搞明白,他们一直都在向南走。
如果他们能够穿越九百里从无人类涉足、危机四伏的大山,一路向南,也许他们终有一天会出现在阴山北麓,会与龙城只剩下一山之隔。
第一章 功名相避如飞鸟
新月之夜,滚滚麦浪之中,一行人悄然掩过千里沃野。他们人衔枚、马裹蹄,动作整齐划一,安静迅速,就像是一层暗色的水浪随着风吹麦浪,渐渐漫过田野。
龙城方面早有防备,派遣军队在田头驻扎看守麦子。双方都知道,谁得了麦子,谁就拿下五成胜算。
焉赉白天已经派人查看过,龙城派出的是贺兰军,这让他感到有些棘手。晋王和叶娘子制定的策略,是遇玉门军硬战,遇禁军佯战,遇贺兰军尽量避战。本来贺兰军是贺兰部的私兵,不会参与朝廷防务,但也不知道是谁竟然算到了贺布部也许要与贺兰部修好,居然调贺兰部守麦地,这就令焉赉颇为头痛了。
焉赉自然不是会被这样的小伎俩阻挡的人,只是不能尽兴厮杀一场却是个遗憾。
他调整方略,每日派出斥候查探麦熟的情况,拟定要收麦子的区域,细化成小片,具体到每个十人队所负责的区域,再另派十人相随掩护,只留下田头贺兰军附近十亩地不去侵扰,其余的麦子都会趁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收割。
有了晋王允诺的今后兑换成粮食的牛皮片作抵押,京畿农户都十分愿意将麦子让给贺布军去收,甚至还有人家派出壮年劳力随军队一起收割,只是为了表达渴盼晋王回来的心愿。
焉赉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晋王在民间竟有如许声望。
“那是自然。”听他惊讶地问,自有老农满口赞誉地历数晋王在时的德政。以往晋王用事,命宗室和丁零八部将京畿一带的农田吐出来不许私吞,分发给无地流民令其开垦,每五年减一次税,并且指定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里为党,设置邻长、里长、党长,负责征发徭役征收赋税,直属龙城尹,豪强贵族不得干涉。
因为这一德政而受惠的农户遍布京畿,因此听说是晋王的军队要收麦子,几乎人人欣然相让,毫无阻碍。
有了农户的帮助,在贺兰军的眼皮子底下收麦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几千人同时行动,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就连贺兰军用来警戒的狗也都被农户以母狗相诱,顾不得田中的异动了。
没有了金黄色麦穗的遮挡,被割断的麦秆光秃秃地立在那里,被月光照得银白一片。
焉赉站在高地上,眼见着银白的区域越扩越大,挥了一下手,等候在他身后的一千人便悄然跟上去,手脚麻利地将割下来的麦子捆好,手手相传地送到后方装车运走。
一切进行得人不知鬼不觉,焉赉不自觉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照这样的进度,再过三天,就能完成全部收割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尖锐的呼哨从东边冒了出来。焉赉一惊,一跃上马,冲到山坡最高处查看。
只见月光下一片闪着银光的铠甲正迅速向麦地袭来。
他早有准备,发出一声呼哨,登时,之前还在为收麦的人掩护的十人队纷纷上马,抽刀引箭,严阵以待。
来的是玉门军。
严望起初只是不放心,不顾已经关了城门,还是带人出城巡查。
玉门军多是汉人,许多人虽然出身军户,却也都是屯垦戍边出来的,于农事显然要比贺兰军熟悉得多,不到近前就听见了那种刻意地被压抑到最低的奇怪声响,以及趁着月色,可以看见大片被剃秃了的麦田。严望登时警觉起来,发出警告之声,带领部属飞奔过来查看。
不料还未到近前,却突然平地里冒出一队骑手,正刀光霍霍地向他们迎来。
之前玉门军与贺布军遭遇过几次,两相硬拼,玉门军从未有过胜绩,玉门军将士对贺布军已经颇为胆寒,又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相遇,登时队形就散乱了起来。有人猛勒住马,后面的人收势不及,撞上前方的人,还有人不顾一切地抄起弓箭要先出手,却猛地听见箭矢破空之声,还没来得及抬头张望,就已经被射于马下。
严望大怒,一边呼喝发出命令,强令队伍不得后退,一边命人去唤醒值守田头的贺兰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