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咬着牙狠笑:“你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提什么羞辱?我对你已经足够宽宏,你若落在别人手里,只会被羞辱得希望从来没有被生下来过。”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平衍,是那个在军中淬炼出了血性的少年将军;是那个靠着刀头的血,马下的尸体累计军功、获封王侯的丁零儿郎。他的明朗灿若阳光,那么此刻的暴怒便也像炽阳,他可以暖人心,也能焚毁万物。
晗辛有种异样的侥幸,若非她此刻心中已经凉透,只怕早就被他的怒气烧得只剩下灰了。
“是吗?你就希望我被如此羞辱对待?”她冷静地看着他,“七郎,你连把我放开好好说话都做不到,我们还有什么多余的话值得说吗?”
“你!”平衍被她逼问得面上一阵发烫。他的自尊令他无法轻易放开她,但跟随崔晏所学的经籍,此刻就像种在他心窍深处的种子,开始冒出芽来,让他明白自己毕竟与禽兽是不一样的。更何况眼前这女人身上,寄托着他有生以来最浓重的深情。
“从来没有人……”他愤恨地咬牙痛斥,“像你这样不识好歹。”
这赌气的话倒惹得她微微一哂,扯动手腕上的铁链:“果然不识好歹。”
“你!”平衍气呼呼地盯着她,像是靠这样的逼视,就能让她屈服一般。然而他心中是明白的,是自己将局面逼进了这样的进退两难中,他们都希冀着对方的退让,却又都忘记了给对方留出余地来。
但他毕竟是个男人。
平衍沉着脸将晗辛手上的铁链从刑架上摘下来。
她被吊得久了,乍然放下来手臂酸麻,双膝也再无力支撑,身体晃了晃险些跌倒。幸好有平衍在身边,连忙挽住她:“小心!”
晗辛冷淡地从他手中抽出手臂:“我不用你扶。”
平衍叹了口气。只是这样简单的身体接触,也足以让他心头坚冰瞬间融化,也顾不得她的疏冷,好脾气地劝道:“坐下歇歇,你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
“那是要多谢你。”她毫不领情地出言讥讽,却到底没有跟自己过不去,扶着胡床缓缓坐下。
平衍在她身边蹲下来,捉起她的手,不容她再次挣脱,只是低头说:“我帮你活血。”
晗辛挣了一下没有成功,看着他捧着自己的手到唇边呵气,心头猛地一抽,想要缩手,却不知是因为他的钳制还是手足麻痹不听使唤,竟然始终没能成功。
平衍为她揉按手足,低声道:“会麻痛,你忍忍。”
她冷笑:“麻痛也都是你干的好事!”
本来是要与他撇清关系,然而话一出口不知怎么却变成了亲昵的抱怨。晗辛登时懊恼得不肯再任由他为自己按揉,不料平衍却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冲她一笑。
她只觉耳边轰然一响,整个人都随着那笑容飞跌了出去。
那是她这一生记忆中最美好的笑容,明灿温暖,令她千里独行穿越大漠之后疲惫的心如同进入甘泉;令她在微凉的夜里沉入那个温暖的怀抱,那笑容是她心中一弯明月。当她身陷青鹿台下的包围之中时,这明月本已经被马蹄踏碎,她虽万般不舍,却清楚地知道从此不可能再弥合裂痕了。
然而他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对她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辜负她,也不曾视她如仇敌,直到片刻前才将她从刑架上解下来一般。
晗辛凝视着平衍,看着他为自己揉搓手足,心头的愤怒却越来越浓烈旺盛,用力挣脱他的手,迎向他惊讶探询的目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只是说:“你不是有话要问吗?你想知道什么?”
平衍愣了愣。他掌心还因为之前的肌肤相贴残存着她的温度,一切却已经不可救药地冷了下去。
“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见平衍沉默着不开口,晗辛索性自己主动开口。
“那为什么要隐瞒你的身份?”
这话却让晗辛笑了起来:“如果换做是你,去了凤都或者柔然王庭,你会见人就说你是北朝人,是摄政王的亲信吗?”
平衍目中光芒一闪,捉住了她话中的纰漏:“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人的亲信以至于身份太过敏感不能向人说起?”
“我……”冷汗从晗辛的额头渗了出来,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平衍于是明白了:“那人是谁?”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晗辛索性闭口不言,任由他去猜想。
“南朝皇帝前两年死了,如今掌权的是太后和长公主,你是太后派来的,还是长公主派来的?你既然去了柔然,为什么要来龙城?柔然这几年掣肘本朝,以至于在长江落霞关一带无所作为,是不是和你有关?晗辛,你答应了我要坦白一切的。”
“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千言万语在舌尖打了几个转,说出来的终究仍然是这句话。但平衍的追问到这个地步,真相也已经在唇边打转,晗辛自觉意志即将耗尽,再这样僵持下去也不会再有任何转机。
她在那个人身边多年,见过无数次比这要激烈得多的针锋相对,以往总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到了如今才知道,即使在这样看似平和的对话中,也几乎要将人的心肺全都压得稀烂。那人又是如何去与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周旋的?难道她就不觉得痛,不觉得累吗?如果累了,痛了,会发生什么事?
晗辛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抬起头去看平衍,突然觉得就算这个与反目成仇只有一线之隔的情郎,也会令人由衷生出一丝温暖来。
“七郎……”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抬手牵住他的袖口,语气诚恳,“求你别再问了。我不曾负过你。什么样的出生,什么样的来历,并非我能选择。我只能告诉你,我本是个出身卑贱、伺候人的奴仆,却比旁人要幸运百倍,不只是有人肯让我挣脱牢笼随心所愿地浪迹天涯,更是因为我还遇见了你。七郎,你不要再逼问我了。她对我有恩,我不能负她。”
这突来的柔软让平衍猝不及防地被击中了。他低头看着她的手,自己的衣袖被她紧紧攥着,上好的蜀锦被揪得起了皱。
她的神情中有一种东西,澄然无伪,灿若明月,令他一瞬间仿如被雷击中了头,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抚上她的面颊,说出的话语声像是梦呓一般:“那么把你能说的全都告诉我。”
她被他的目光牵引住,竟半分无从逃脱:“你想要知道什么?”
“一切,你能说的一切,你的一生每一个能说出的细节,我都想知道,你都要告诉我!”
晗辛几乎迷醉在这霸道以至于显得急迫的要求中。她已经熟悉了他的气息和话语,清晰感受得到他掌心渐渐灼人的热度。
他们目光痴缠,一种不可言说的黏腻感从这凝视中滋生。他握住她面颊的手微微用力掐住,命令道:“快说!”
她轻声惊喘,却仍然不肯就范:“你先问。”
平宗恼怒起来,知道她这张嘴绝不肯如他所愿地主动交代一切,便决定要狠狠地惩罚她。他突兀地咬住她的唇,力气之大几乎令她呼痛。然而这如野兽一般的攻击一击成功,便立即撤退,改用更温和的方法含住她的下唇品尝。
晗辛的手用力抵在他的胸膛上,像是要抵抗他的突然袭击,却被敲打在她掌心的心跳酥了半边身子,只来得及向后撤出半尺,便被他一把拽回到怀里,恶狠狠地质问:“是不是那个人?”
她含混地呻吟着,想要挣脱他的纠缠,却又在他的掌握中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只能勉强摆头挣来他的唇,喘息着与他额头相抵,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反问:“哪个人?”
“你不肯说出名字的那个人,就是给你起名字的人?”
这一番纠缠就像是一场脱胎换骨的煎熬,让晗辛于这甜蜜又纠结的厮缠中品味出了那人的体会。不只是痛和泪,还有那痛和累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转化出来的快意。
“是。”她咬住他的嘴唇,用自己的牙齿磨吮着他的血肉,“她给的不只是这个名字,还有我。”
他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话:“你是父母所生……”
“不……不是……”
“不是?”他低声地笑,手不老实地去拉扯她的衣带,“难道你是天地育化的妖精不成?”
“我是……我是……”他低声地说,“我是晗辛。没有那个人,就没有晗辛,你便无从与我相识相见相亲相恋。七郎,没了你我会心碎而死;可是没有她,这世间就根本没有晗辛。”
他被她眼中狂热的光芒震撼,怔了好一会儿,问道:“这世间真有人对另一个人如此重要?”
“有的。”她将自己交到他的手臂上,任由他剥去自己的衣衫,让他的肌肤与自己的相贴,手指插入他的发髻之中,将他紧紧拥在自己的怀里,“有的,你与晋王不也是如此吗?”
二 子玉夜相邀
一切争执僵持和猜忌在无所顾忌的纠缠中被焚烧得只剩下灰烬。
当火焰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当满天星光聚于眼前飞速旋转,当他们无所依凭地只能彼此相依从高空坠落,当一切星光暗淡之后,喘息仍然剧烈,心跳还未恢复平静,彼此的皮肤都沾染上对方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