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赉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蹙眉:“这是……”
管家连忙上前解释:“这是刚入府不久的书郎,叫阿寂。”
“刚入府?”焉赉压根儿顾不得多加盘问,直接否决,“非常时期,自然要用惯用熟的人,其他人尽量不要去添乱了,做好准备等殿下伤势稳定了回府后再尽忠心吧。”
阿寂还想争取,却被管家一下子拽着腕子扯到一边低声叮嘱:“别多时,你陪着晗辛娘子。”
阿寂回过神来,见焉赉又去与众人商议,便不着痕迹地悄悄退出了书房。管家自然察觉了他的动静,却只是朝那边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话。
阿寂一离开书房,便朝晗辛房中飞奔而去。
晗辛却不知已经从何处得到了消息,面上一派惊惶之色,看见阿寂一把抓住他问道:“真的吗?是真的吗?”
阿寂点了点头,明白她想知道什么,不等她问便说:“殿下受重伤,送往贺兰部医治了。”
晗辛听得怔了怔,转头朝身后望去。
乐川王府层层叠叠的屋角重檐后面,便是那座高峻无比的阴山。黑夜里山影漆黑,仿佛一只巨兽安卧于龙城之上,将它的影子投下来,笼罩在整个龙城的上空。
“姐姐……”阿寂有些担心,过去扶住她的手臂,“晋王已经得知消息,专门派了焉赉将军来,从府中抽人过去。那边贺兰部想必也会对殿下悉心照顾的。”
晗辛点点头:“是,是的。贺兰部是晋王妃的本家,他又是晋王的左膀右臂,他们自然不会怠慢,一定会悉心医治的。阿寂,咱们不怕,不用担心,晋王定然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的。”
她口中说着不怕,担忧恐惧之色却溢于言表。阿寂叹了口气,搀扶着她将她送回房中。
屋里一片漆黑,想来刚才阿寂离开不久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以至于心神打乱,竟然连灯都无心点。阿寂点了灯,见矮几上有一罐葡萄酒,便倒出来给她压惊,温声问道:“姐姐还没有吃过东西吧?我知道你现在心乱,但总是要吃些东西,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的身体先撑不住了。”
“是啊,不能这个时候撑不下去。”晗辛低声答应,手里握着水晶杯,却一动不动。
阿寂要缓和她的心情,换了轻松的语气问:“姐姐消息真灵通,算起来大概比我知道得还早。”
晗辛点了点头并不说话。其实她不说阿寂也是知道得,以她的手段,这两个月来怎么可能毫无收获。阿寂是在柔然亲眼见过她如何在一天之内就让对可贺敦心怀疑虑的部族转而愿意为可贺敦效命的,想来这府中并不只有奉了乐川王之命监视她的人,也有人是为她效命的。
见她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一般,阿寂只得自说自话:“其实近日姐姐说什么往后离开的话,我就觉得没有道理。姐姐这样的人,与殿下简直是天作之合,天底下除了他再没有人配得上姐姐的。我虽然不知道前几个月你们争吵些什么,但眼看着你们越来越好,我们看在眼里总是开心的。”
晗辛突然抬头问:“你们?你们是谁?”
阿寂愣了愣:“就是管家啊,还有一同在书房伺候的几个人啊,其实还有府中下人,谁不知道姐姐是未来的王妃,是殿下最宠爱的女子。”
晗辛苦笑着摇头:“你们又懂什么?”
“可是我懂姐姐担忧殿下的心情。姐姐你日日数着梅花等着殿下回来,殿下一定是知道的。”
晗辛望着烛光发怔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将衣带绞成了一团。
阿寂凑过来打量她的神情,突然说:“姐姐,你是不是担心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即就到他身边去陪着他?”
晗辛一怔,半晌才回过味儿来,面上轰然一热,一把推开他的脸:“你说这些做什么?”
阿寂却难得严肃:“姐姐,如果你想去见他,无论如何我都送你去。”
晗辛微微一颤,深深低下头去。
阿寂觉得奇怪。他与晗辛一路同行,彼此早已将对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般,却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像是有什么为难至极的事情委决不下,甚至连要不要飞奔到那人身边去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决定似的。
压下心头的失望,阿寂强打精神,说道:“姐姐你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弄?”
晗辛眼看着他打开了房门将要跨出去,终于下了决心将杯中葡萄酒一饮而尽,用不高却清晰的声音说:“我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
阿寂呆了呆,随即狂喜,奔回到晗辛身边拉着她的手用力摇了摇:“这是好事啊,姐姐你为什么一副难过的样子?啊,难怪了!难怪你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你是担心伤了孩子吗?”他蹲下来,抬头看着晗辛的面孔:“姐姐,如果你担心,我去,我替你去看他。我替你照顾他,就像你之前要求我的那样。”
晗辛这些日子以来夙夜忧虑,满心煎熬,却又苦于陷入这样的情况,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担心自己的身份连累阿寂,又知道平衍定然派人将他们二人都严密监视起来,所以尽量不去招惹阿寂这个唯一能够说说心里话的人。
所有的苦楚和忧伤一直在心里憋到了现在,彷如被堵塞了许久的一眼泉水,蓦然因为他的话而重新焕发活力。晗辛觉得自己四肢的僵痹渐渐如积雪消融般消退,连同胸口那一块坚冰也都满满化作了一汪水。
阿寂伸手从她面上抹去泪水,轻声道:“姐姐之前还跟我说要离开,你有了他的骨血,生下来若是男孩就是长子,若是女儿也是小郡主,你怎么能走呢?即便你要走,他也定然不会让你离开的呀。姐姐,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眼泪这么多,要硬起心肠离开他?”
晗辛再也忍耐不住,捂住嘴背转身去无声啜泣。
她又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告诉阿寂自己曾被他绑在刑架上拷问吧。也不能告诉他平衍对自己其实疑心已深,即使生下这孩子也不会受到他的疼爱,而她更担心的是,以平衍的个性,届时若强行将孩子从她身边抢走也不是不可能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反复思量,来回斟酌的,全都是如何能从平衍身边全身而退。
阿寂见她越哭越伤心,疑心突起,站起身转身看了一眼矮几上红了大半的《消寒图》,突然明白过来:“姐姐,你画着梅花数日子,不是盼他回来,而是怕他回来吧?你是要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吗?”
四 关山度若飞
《消寒图》终于没能画下去。
金都草原的消息不断通过晋王府传过来,平衍重伤昏迷,一直不曾苏醒。晋王府派了龙城最好的大夫去金都草原,两个不够,又从各地征集名声大的大夫络绎不绝地送过去。两天之后,医案便雪片似的飞了回来。
乐川王的右腿中箭,伤在大腿外侧,高车人用的是铁弩,力透骨髓,贺兰部的巫医用了两天才将箭拔了出来。这期间,乐川王遭受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痛苦,几次垂危,幸亏龙城的医官及时赶到,才将他从生死边缘挽救了回来。
然而伤处却化脓溃烂,败坏的血肉变成毒沿着腿上经脉游走,一条腿烂了大半。
起初几日,晗辛尚能听下去,待到平衍腿上的详细消息传来,她听着阿寂的汇报,几乎将指甲尽数折断,浑然不觉疼痛。末了只是哑着嗓子问了一句:“这可如何是好?”
阿寂自然做不得主,沉吟半晌,只得宽慰道:“想来晋王总会有所安排的,姐姐还是别太过忧心了,你看你这才几天,已经瘦成了这个样子。”他真正忧虑起来:“你肚子里还有个小世子,即便心里烦乱,也总不能让这孩子受苦吧。”
晗辛自然比阿寂更明白这其中事理,只是即便她有万千意愿,这些日子却连一点儿荤腥都闻不得,吃一口东西就会呕吐得两眼发黑,像是要将心肝脾肺肾统统都吐出去一样。
夜深人静的时候,晗辛辗转难眠,抚着肚子流泪,会低声问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不愿意来到这人世,是不是因为爹和娘之间看不到任何希望,知道即便出生也会受苦,所以借着这样的折磨宣告自己的不情愿。
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却没有别的选择。
平衍生死未卜,她与平衍之间还有太多的问题没有解决,腹中这个孩子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她已经不像他离开时那样坚定,她愿意用孩子作为借口做出妥协。一切都纷乱而纠结,她却无能为力,每日只能强撑着日渐虚弱的身体,在心忧如焚中煎熬祈祷。
然而即便她从不信鬼神,却仍向佛祖和长生天都求了个遍,但一天天传来的仍是坏消息。
乐川王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是夜,在混混沌沌欲睡不睡之间,晗辛恍惚听见房门被风吹开。她想,一定是夜里下起了雨,却是细密的秋雨。外面梧桐树发出簌簌的声音,寒意随着那蚕食桑叶一样密集的声音一点点渗进了房间。
她勉强睁眼,赫然看见平衍立在门口,不由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他的面孔消瘦得失了轮廓,面色苍白没有血色,宽大的袍袖被夜风鼓荡着,在身边翩扬,给晗辛一种他随时都会随风而逝的错觉。
“七郎……”她奔向他,几乎是踉跄着脚步,险些被自己的裙裾绊倒,好在他及时伸手接住了她,“你回来了……”她勉强站稳,急切地抚上他憔悴的面孔:“怎么瘦成了这样?你的伤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