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情感:“陛下是如何处置河阳公的?”
平若心头一揪,低头不语。他十分明白,如今平宸已经成年,平宗对他的处置绝不可能比对一个两岁的幼童要宽容,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可是就算我说动陛下南征迁都,也不可能万事皆如你们的心意。崔璨今日已经得知了这个计划,并且激烈反对,我猜他现在定然是与秦王商议去了。”
晗辛咬住嘴唇冷淡地笑了笑:“那正好,这事迟早要让秦王知道的。”
平若所料不差,就与他与晗辛对谈的同时,崔璨已经赶到了秦王府上,将今日之事详细向平衍说明白,末了他急切地说:“我知道秦王与平书中素日往来频密,彼此关系密切。但此事关系到国运,实在太过重大,在下宁愿冒着挑拨你们叔侄关系的罪名,也要来通知秦王。此时该如何处置,还请秦王给个主意。”
平衍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送走崔璨之后,平衍命人取来纸笔,亲自写了一封信给平宗,将发生的一切尽述之后直陈利害:若平宸迁都,即便平宗重得龙城,最后的结果也是北朝分裂为南北两方。这是最坏的结果,不但会让平宸在南方得到喘息之机,更重要的是平宸很有可能与南朝结盟,那么平宗平定江南的梦想,就永远只能是梦想了。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并没有再去点明叶初雪在这中间的作用,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将信封好后命人急速用信鸽发往漠北,再三嘱咐,此事至关重要。
看着信鸽腾空飞走,平衍在廊下久久怅立,他到此时已经确定,叶初雪这个女人,将会是平宗一生最强大的劲敌。
第四十九章 梨花着雨晚来晴
太后的寝宫中帘栊一层又一层。四壁的窗户都紧紧闭着,好在没有燃灯,只是以几颗鸽蛋大的夜明珠悬垂在床幛的四角权作照明之用。
离音带着柳二娘来到床边。她想尽量放轻脚步,然而身子笨重,脚在起落间已经不能由自己控制脚步声。
重重帘帐后面躺在榻中的人已经醒觉过来,问道:“是谁?”
她的声音沙哑疲惫,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只余下一副躯壳还滞留困顿在人间。离音听得心里一凉,冲柳二娘使了个眼色,让她掀开床幛。
太后背朝外躺在宽阔的床榻上,身体埋在锦被中,只得小小的一点。她一缕头发拖在被子外面,在珠光的映照下,长发中杂着些闪闪银光,刺得离音心头一阵发慌。
柳二娘替她开言:“殿下,离音娘子来看你了。”
“谁?”她的声音如同老妪一般,声音拖得漫长,仿佛没有力气将话一口气说完。
“我,离音。”离音沉声说,“我来看看你。”她没有用敬语,就像当年在紫薇宫中一般,带着从小一处长大却又彼此不和的姊妹之间才会有的疏离和亲密:“乐姌,你生病了?”
太后像是突然从哪里找回了力气,腾地一下做起来,转过脸来看着她:“是你?是你!”她神色凄厉,双目圆瞪地看着离音,像是看着三世宿仇,咬牙切齿地冲她扑了过来:“你害死了我的邕儿!”
柳二娘眼明手快,一把拽住离音向后闪开。太后扑了个空,身子向外探出,两手搭在榻沿上勉强撑住身体才不会跌出去,她却全然不顾自己的窘迫,仍旧目光如利剑一般戳向离音:“都是因为你,我知道你恨我。你要如何害我我都认了,你为什么要害我的邕儿?!他刚出生的时候你也抱过他,你也哄他睡过觉,你也给他喂过饭,为什么要这样害他?!”
殿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柳二娘回头看了一眼,见何翀探头朝里面张望了一眼,迅疾地缩了回去,片刻之后便连人影都再也不见。
柳二娘知道大概太后这些日都这样神智失常,身边的人很吃了些苦头,不肯在这个时候上来讨骂。能躲就都躲开了。她扶着离音低声道:“她已经疯了,咱们回吧。”
离音甩开柳二娘的手,不退反进,走到榻边蹲下,与太后鼻尖对着鼻尖地对视:“乐姌,我是来救你的。”
太后冷笑地看着她,突然冲着离音的脸啐了一口唾沫,声音如同刀剑在石砖上刮过一般刺耳:“滚出去!我不用你来可怜!离音,我和你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离音皱着眉头站起来,似乎对她已经失去了耐性,侧身像旁边一让,对柳二娘道:“让她安静听我说话。”
柳二娘上前一步。突然出手一把捉住太后的手腕,扯下比床幛上一条缎带将太后的双手提高绑在床栏上。
太后拼命挣扎,尖声喊到:“你要做什么?你敢对我动手?我要杀了你!”她是典型南方人的体型,根本无从与柳二娘相抗,轻而易举地就被柳二娘挂在床榻的横梁上,只能跪在榻边,无论如何挣扎都无力脱身。
离音向后退了两步,在榻边的绳床上坐下,一直冷冷看着她,直到她喊得筋疲力尽,也再无力挣扎,软软地任由双臂被高高绑吊着,口中再听不见咒骂,只余下如受伤雌兽般深重的喘息声,这才淡淡地开口:“你的儿子之死与我无关。”
太后愤恨地抬起头看着她,神色中全是鄙夷,又狠狠啐了她一口。只是这次离的距离远,根本沾不到离音的身。“罗邂说是我下药害你,他与我争斗杀了邕儿。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离音沉默了片刻,转向柳二娘,苦笑道:“你看,我就跟你说过,她不可能疯的。”她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惆怅地喃喃道:“我们这些人里,最不可能疯的,就是她了。”
太后含恨盯着她:“我想了又想,这样明显的栽赃,却只有你自己有机会干得出来。”
柳二娘吃了一惊,朝离音看去,见她一时间竟然不打算反驳,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神色间充满了一种决绝,才突然醒悟:“娘子,莫非真的是你自己……” “可惜……”离音苦笑,低头抚上自己的肚子,“永嘉公主被那一胎折磨得母子危殆,终究没能为他留下子胤。我想摆脱这苦海却不得,天地之间,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了吧。”她的目光收回来落在太后的身上,“你的孩子是他的,我怎么可能伤害?不,就连你,我都不会伤害你。你也好,永嘉公主也好,你们都是我的仇人,却都曾经是他的亲人,虽然你们从来不曾将我当人看待,我却无法做任何对你们不利的事情。”她的神色泫然欲泣:“伤了你们,他也会伤心的。”
“愚钝!”太后冷笑,随即仰天长叹,“我竟然会落在你这样的蠢货手里,真是天意难测!”太后冷笑起来,抬头望向柳二娘:“那么你说说,你们打算怎么救我?”
“我和离音娘子原本打算将太后打扮成一个小宫女随我们一同出去……”
“行不通。”太后简单明确地否决,“你们进来两个人,出去三个人,你真当金吾卫不会数数吗?”
这个问题离音和柳二娘也商量过,早就有了对策:“只说是太后遣人随我回府中取东西……”
太后不屑地嗤笑:“这居延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倒让你们带走一个大活人?就算真让你们带人走,人家能不盘问严查?不比对相貌体形?”她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你们哪,成事不足……”
她双手尚被绑缚,两腿只能跪在榻上,却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安然坐在绳床上教训人的,目光从离音到柳二娘慢慢扫了一遍,见她们都露出惭愧尴尬的神色来,这才叹了口气:“幸亏我多问一句,不然还不被你们害死!把我解下来,这件事情我有主意的。”
柳二娘与离音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她居然能如此反客为主,一边觉得老这样绑着人家不好,一边担心她又耍什么把戏,一时间谁都不敢做主。
太后叹了口气:“放心,你们想要救我出去,我也想出去,咱们目标一致,我不会对你们不利的。”她揉着自己的手腕,问道:“如果逃出去,你打算去哪里?”
离音冷淡地瞧着她,只觉她眼中、嘴角都是讥讽和嘲弄。当日她对自己的羞辱,她把自己踩在脚下冷嘲热讽的事情,离音至今记忆犹新。那时的她在泥潭中,越陷越深,几乎就快要被黑暗吞没。她那一脚并未令她更不堪,却让她痛定思痛,终于鼓起勇气走出了绝望。离音心中是感激她的。
然而决定要将她救出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去落霞关。他在落霞关。”她说出这话的时候觉得心在颤抖。
落霞关是她朝思暮想的地方,那里有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再见到那个人。“陛下也是他的骨血,你把事情告诉他,让他为陛下报仇……为我报仇!”
“你指望龙霄为你报仇?”太后的声音中充满了惊诧。然而也许是离音语意中的渴切令她将一切的讥讽都咽了下去,点了点头,“他在落霞关,两位王爷也不日即将抵达,的确是一支可以考虑的势力。”她想了想,又问:“那么我怎么才能去落霞关?”
她的语气倨傲,离音却不由自主心悦诚服地回答她的问话。之前太后的诘难已经彻底摧毁了她的自信,如果计划想要顺利实施,把一切告诉太后也许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