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宸激动地负手来回踱步,“我就知道!你还记得当日的宏愿,也只有你知道朕心中的想法。阿若,你果然是朕的阿若!”
他走下来,重重在平若肩膀上一拍,又问:“迁都?如今可以迁都了吗?”
崔璨大急起来,连忙说:“陛下,如今龙城未稳,北有晋王虎视眈眈,南有昭明叛军据守要塞,龙城京畿诸王也都人心惶惶,这个时候稳定局势才是第一要务。毕竟本朝历代皇帝陵墓,社稷宗庙都在龙城,贸然南迁,如何向宗室诸王交代?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
平宸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哼,那些宗室,别以为朕不知道,不过一个婚礼,那些宗室就已经将秦王当做他们的主心骨了,一个个都去讨主意,商量如何对付朕。崔相,你旁观者清,看得明白,这些宗室,根本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平若笑道:“崔相所说都有道理。如今的确还没有到当日我和陛下所说的海内清一、寰宇大治的地步,但如今危难时刻,却也是陛下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威德令天下服赝的好机会。”
崔璨心头一紧,已经明白他打的主意,大惊失色:“平中书,你是想要让陛下……”
平宸也立即明白了,一拍掌,抢断崔璨的话说出来:“亲征!”他兴奋地热血沸腾,觉得这延庆殿的屋檐梁柱都已经成为限制约束他的桎梏,激动得几步跨上台阶回到自己的御座旁,笑道:“是了!逆臣造反,只有朕御驾亲征,去征讨他们!”
崔璨惊得大声道:“万万不可啊!陛下,龙城乃本朝根本之地,陛下南征,若令野心勃勃的严将军在城中主持大局,势必会引发内乱!”
“不是还有秦王嘛。”平若细细的声音切断了崔璨的话,“秦王如今是宗室的领袖,龙城有他镇守,严将军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乱来。”
崔璨还欲反驳,一眼瞥见平若目中闪烁的光彩,心中蓦地一呆,旋即醒悟,他深深叹了口气,终于一言不发。
议事完毕,平若和崔璨从延庆殿出来,崔璨也顾不得尚有侍卫和内官众目睽睽,上前一把搭上平若的肩膀:“平中书,说句话吧。”
平若早就料到他会这样,点了点头:“好……”他随手指着附近一处宫苑:“那边有空屋子。崔相,请。”
崔璨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客气,当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过去。
平若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之诘,引着崔璨来到一处僻静宫室,屏退闲杂人等,将门关好,这才转身面向崔璨道:“此处机密,不会有人偷听,崔相请说吧。”
崔璨上前一步,直接看入他的目中,开门见山地问:“平中书鼓动陛下亲征迁都,是想将龙城对晋王拱手相让吧?”
平若毫不躲闪,微微一笑:“崔相这话说得太诛心了。连陛下都不曾怀疑我的忠心,崔相却想指我暗通晋王么?”
“无论你有没有暗通晋王,今日此举的后果,必然是晋王趁虚而入,龙城终究会落入晋王的手中。”
平若点了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忽而问道:“那么以崔相看来,陛下不去南方亲征,镇守龙城,就能抵御晋王吗?”
崔璨一怔,自然而然张口就要回答,然而话到了嘴边又迟疑了下来,他皱眉思量了良久,竟一时无法回答。
平若扯动嘴角像是笑了笑,但笑意并未到达眼睛,轻声说:“看,崔相自己也没有把握吧。”
“可是……”崔璨明白他的意思了,却不肯承认,倔强地说:“即便面对晋王胜算不高,也不应就此逃跑。天子受命于天,牧守万民,怎么能因为晋王的威胁就先胆寒了呢?”
平若对他可能说的话都已经有所预料,听他如此说,明白针锋相对的辩论没有意义,转而问道:“崔相认为江山重要,还是社稷重要?”
崔璨一怔,随即变色:“江山与社稷哪一样都不能放弃!”
“那如果守不住江山,是不是就要连累社稷一同葬送呢?”
“当然……”崔璨的话又被噎在了喉间。他不善于强词夺理,想了半天终究还是说:“即便如此,也不应自堕志气。晋王如今无异于流寇,手下没有军队,身边也没有谋臣,连个补给都要靠抢掠,就算他威名犹在,也不可能立即就攻到龙城城下来。咱们没有道理敌人未动,自己就已经望风而逃了。”
“崔相真是太天真了。”平若冷笑起来,“你只看得见晋王身边无人,却看不见这天下都是晋王的人吗?”
崔璨呆了一呆:“什么?”
“晋王之威,并非来源于他兵多将广所战披靡,而使源自他根基深厚。在朝、在野,军中、民间都深孚众望。天下十七个边镇,时至今日也就只有玉门镇一处明确与他为敌。其余诸镇,即便朝廷派遣督军整肃,却仍然无法调动其间兵力。更何况河西四镇、南边的昭明三镇都明确不服从朝廷统领。崔相以为这些边镇叛乱是谁在背后指使?”
崔璨知道他说得有道理,长叹了一声,沉声回答:“都是晋王。”
“崔相自己已经说过了,晋王身边既没有良将也没有谋臣,他手下也不过几千人马。而南方叛乱诸镇才真正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所以龙城空虚以待晋王,重点攻伐南方诸镇才是上选之策,崔相以为呢?”
崔相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向平若施礼道:“平中书,想当日我受恩破格擢拔为丞相,已经是旷古未有的恩典,此事是平中书一力促成,在下深感知遇之恩。只是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我仍然敬佩你的为人。咱们今后也许会成为敌手。今日一别,就受我一拜,权当报答你当初的恩情。”他说着,跪下向平若叩了三个头。
平若知道拦也没用,只得侧身受了。点点头道:“也请崔相善加珍重。”
崔璨欲言又止,长叹一声,转身就走。
平若直到崔璨走得看不见了,才独自出了宫,也不许从人跟着,自己跨上马,穿过龙城的大街横巷,来到庆喜坊一处宅子外面,核对了地址无误,便下马敲门。
一时一位老翁出来应门,见识平若毫不惊讶,只是侧身让开路,让平若进去,自己去将平若的马牵到马厩去喂料。
这是平若第一次来这里,本来还想着如何与老翁交涉,见他连问都不问一句,正在惊讶,却见正屋的门帘掀起,晗辛从里面出来,向着平若颔首道:“世子终于来了。”
她将平若迎入房中,仍旧是西域风格的摆设, 长毛氍毹,矮桌上摆着酥山酪浆。苏媪沉默地送上石榴、杏子等当季的水果后就迅速离开。
晗辛问:“你跟陛下说了?他同意了?”
平若点头,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件事情究竟是谁的主意?”
晗辛正将一枚杏子放入口中,被微酸的味道刺得微微蹙眉,问:“怎么了?”
“那个女人只怕没有那么好心为我着想吧?”他仍然固执地称叶初雪为那个女人,根本不在乎晗辛听了是不是会不高兴。
“她是为了大家着想。”
“哼,说得好听。”平若冷笑一声,“连崔璨都知道一旦照计划施行,北朝就会分裂。”
“世子难道不知道吗?”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来,“我家主人当初会有这样的谋划,就是读到了崔璨的《论大业疏》呀。”她忽而恍然笑了一下,“是了,这篇雄文甫一问世就被崔晏强令销毁了。因为其中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崔晏也是好心,怕有人看了受到启发进而伤害社稷,比如我家主人这样的。”
她说着,起身从一个盒子中取出一卷装裱好的文书递给平若:“世子先看看吧。”
崔璨的《论大业疏》中详述了南北两朝的异同,尤其分析了北朝汉官在朝廷中的地位和丁零贵族与汉官的矛盾。更讲到北朝地域广阔,丁零人的势力从北向南渐次减弱,到了黄河淮河之间,旧日世族的仍旧牢牢控制着乡里间的民心和传统。对北朝来说,最大的威胁便是汉人士族得到足够的扶持,与丁零贵族分庭抗礼,两边势力相互抵消,势必会造成北朝的分裂。”
平若一路看下来,冷汗涔涔而下,他抬头看着晗辛,冷笑道:“原来我们都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棋子!”
晗辛也料到了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微微一笑:“这样最好。世子不用担心身世曝光引发晋王的仇恨,让你和王妃母子都能安全。晋王夺回他的龙城,陛下仍旧还能做他的皇帝。”
平若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却仍然胸口憋闷,咬着牙问道:“谋虑这么深。那个女人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晗辛微微笑开:“自然是陛下和世子永不南下的承诺。”
平若手里攥着那份文书,只觉掌心的汗浸入纸张,将墨迹都晕得洇开:“你如何缺德我会照你们的策谋行事?”
“怎么做都是世子自己的决定。其实这件事情不成功的话,大不了也就是晋王攻入龙城登基,世子成为太子,我主人绝不会透漏一个字的实情。”
“但你们会掌握我的秘密。时刻提醒我真相如何,而且……”他抬起头来问晗辛,“陛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