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叶初雪亲手将刀交到她的手上。平安起先是惊讶,随即便被悲伤淹没。她不肯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情绪,只能借着昆莱身上飞溅出来的血来掩盖她眼角的泪。她一共捅了昆莱四十九刀,终于在昆莱惨嚎声断绝之后良久被旁人拉住。
当时平安好容易停了下来,将淌着血的刀扔在地上,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被绑在柱子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走:“丢到外面去喂狼!”
她的爱和恨在那一场亲手执行的处决中已经消耗完了,她的眼泪也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流过了。她的心只比以前更加坚硬,懂得不沉溺于悲伤之中。她明白这一夜兄长想要做什么,但她不需要。
“阿兄!”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什么人,轻轻叫了一声。
平宗心头一紧,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异样:“怎么了?”
“那日我杀昆莱时,他哀号咒骂不断,我好像听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
昆莱的血从他的嘴里向外涌,身上已经被连捅了七刀。他的脑中出现被平宗带来的追兵瞬间斩成肉泥的那些手下,自知事到如今已经绝无生理,突然间懊悔和不甘涌上心头,他被自己的血呛得一张口就咳嗽不止,身体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他被濒死的惊恐笼罩,口齿含糊的嘶吼着,含含混混地喊出一句话:“我死了那女人一样要死!”
平安蓦地停顿下来,喘着粗气瞪着他,喝问:“你说什么?”
他想张口大笑,不料一口血喷出,喷得她一头一脸。已经杀红了眼的平安失去理智,一刀砍断了他的咽喉。
但那句话却无法随着血迹被清洗掉。这些天来时时在她脑中闪过,她一直没有办法厘清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这一刻。
平宗皱起了眉头:“他说他死了初雪一样要死?这是什么意思?”
平安摇头:“我不知道,听这个意思,像是在说他不是唯一要让嫂子死的人。”
平宗沉下脸冷笑:“是啊,她那样的身份,想让她死的人多的是。”
“如果他做那事是受人指使呢?”
这也是平宗刚才听到这句话时第一反应想到的。如果有人指使昆莱,那个人会是谁?谁能指使得动昆莱?
正疑惑间,突然见塞湖跌跌撞撞地跑来,抬头冲着石头顶上的两人喊:“苏毗,殿下,他们回来了,回来了!”
平宗兄妹诧异地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谁回来了?”
“焉赉将军他们!他们剿灭了步六狐部回来了!”
平宗兄妹赶回大营的时候,营地已经陷入了一片喧闹的沸腾中。焉赉照例令贺布军驻扎在五里之外,但两千漠北丁零子弟却是要回到阿斡尔湖畔来的。他们回来得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出现在大营守卫的面前时令人吃了一惊。
但短暂的惊慌随即便被巨大的喜悦所取代。消息传得飞快,大大小小的穹庐和毡帐中次第亮起了灯光,一直沿着水岸向远处延伸,星星点点,密密麻麻,与天上繁茂的银河交相辉映。
两千子弟满面征尘。与贺布军不同,他们中绝大多数这是第一次正式出征。短短十几天时间,回到亲人面前的已经不再是出征时跃跃欲试的生涩新兵,变得沉稳肃穆,动作划一地下马,一手牵马,整齐肃立,即便面对前来迎接的亲人,也纹丝不动。
焉赉一眼就看见了赶来的平宗,连忙上前手扶剑柄行礼:“将军,我们回来了。”
“嗯。”平宗的目光从焉赉身后那些站得笔直的年轻人身上扫过,点了点头问道:“如何?”
“我们一路追击昆莱残兵翻越云山到了西边。步六狐本部有一万多人,十四到五十岁男丁将近三千,和之前昆莱声称的力量相差无几。”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平宗这才注意到焉赉的颈侧包裹着布巾,血迹浸透布巾渗出来一大片,现在已经变作褐色。“怎么,你受伤了?”
焉赉咧嘴笑了笑,黝黑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光芒:“小意思,不妨事。”
“步六狐部在深山里,你们的骑兵占不了便宜。”
“之前就想到这个问题了。”焉赉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们想办法把他们引到山下决战,另派一支队伍从后面包抄,掀了他的老巢。”
平宗点了点头,回头看身后聚集着大批的人,知道这一次行动颇多见不得光的地方,也不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细问,于是点点头:“都辛苦了。”
焉赉一笑:“将军,我们可不是空手回来的。”
他说完拍拍手,身后的年轻人整齐地向两旁退去,给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忽听得牛羊声响起来,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平宗立即明白,这就是他们此次收获的战利品,只是没想到焉赉居然将生牛生羊全都给带了回来。
焉赉笑道:“咱们阿斡尔湖的丁零人都是放牧能手。我本来说将牛羊宰杀制作肉脯带回来,不拖累行军速度,没想到他们却说要带回来养……”
他的话声未落,就听见外围呼啸之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彼此呼应。就连平宗也大感新鲜,扭头笑着对平安说:“你手下这些人可真会盘算,这个季节羊羔初生,定是他们舍不得杀,等着回来养大了再说。”
正说着牲畜的叫声和人声越来越近,忽然一下仿佛潮水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数不清的羊狂奔了过来,各自狂叫着,白色的身影连成望不到边的一片,营地门口登时便成了白色的海洋。
焉赉一边护着平宗向后退,一边低声笑道:“清点过了,一万八千只羊,五千只羊羔,三千头牛……”
平安眼睛发亮:“这么多?!”
“我们运气好。”焉赉笑道:“他们在山上本来没有那么多地方放牧,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刚买了一万五千只羊,两千头牛,当时还没有送到。我也是听到俘虏说起来,派人前去截击,将这批牲畜全给抢来了。”
平宗心中一动,微微蹙眉,不由自主朝平安看去,只见她也正看过来,知道他们兄妹默契,还是想到了一处去。
焉赉见两人神色有异,笑容终于缓了缓,问道:“怎么?”
牛羊越来越多,眼看营地前也挤不下了,平宗摇头:“这样不行,焉赉你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让这边做好收牲畜的准备?”牲畜太多,声音嘈杂,他们得要大声喊着说话,才能让对方听见。
叶初雪闻声出来,走到平宗身前,与他并肩看着牛羊欢悦,牧人喜气洋洋的笑脸。焉赉挤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白球递给叶初雪:“叶娘子,这个是给你的。”
叶初雪一怔,接了过来低头去看,原来是只刚出生的羊羔。“哎呀,好可爱的羊羔,浑身雪白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平宗就站在那里看她逗着小羊玩,看着她柔软温暖的神情,觉得自己可以醉死在她的笑容里了。所以当听见叶初雪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他几乎没能站稳:“勒古算是没有白死,漠北丁零从此尽入你的掌中。”
平宗上前一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叶初雪,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哎呀,疼!”叶初雪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手按在他的胸口,轻轻推了一下:“你别急,到里面说去。”言罢抿嘴一笑,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抱着小羊转身进了大帐,回眸之间眼中光芒明亮耀眼。
自叶初雪在平宗凯旋之夜为他起舞之后,他们二人如同少年人一般每日醉心情爱,中间又经过了昆莱之事,平宗对叶初雪更是小心呵护备加怜爱,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眼中闪动那种明亮的光芒了。然而那种光芒才是她最令平宗倾心的地方。那明灿她眼中闪动那种明亮的光芒了。然而那种光芒才是她最令平宗倾心的地方。那明灿的目光中,似是蕴藏了无限的智慧,广阔的胸襟和深远的思量。与那样的叶初雪谈话对平宗来说,有一种超越情事的畅快。
叶初雪临进帐前看他的那一眼令平宗有一种如饮甘泉的清冽感,登时精神一振,紧跟着她往大帐里走去。
叶初雪已经抱着小羊在氍毹上坐下,身边放着一只装盛牛乳的银碗,仍如同当初喂养小白一样,用手指蘸了牛乳送到小羊口中,让它吸吮。见平宗进来,头也不抬地说:“这一仗艰难,但不会白打。”
“那是自然。”平宗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目光从她怀中的小羊转到她脑后的白发,忍不住动手去抚摸,用手指缠绕着细细查看,口中却问:“你何时醒来的?怎么不多睡会儿?这两日你太辛苦。”
叶初雪忍俊不禁,抬头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我辛苦呀,也不知道是因为谁这么辛苦。”
他喜欢她用这样的语气娇嗔着埋怨自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哺育小羊,突然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叶初雪,”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生个孩子吧,你生个孩子,每日这样抱着他哄他喂养他,我就在旁边陪着你好不好?”
她低着头不回应,不让他看见自己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微笑,只是专注在小羊身上。
“这我怎么会知道?”她突然害羞起来,脸烧得通红,耳朵也变成了粉红色,逗惹得平宗不由自主过去一口咬住她的耳朵,用牙齿轻轻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