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身体仍然疲惫,闭着眼昏昏欲睡:“用桂花,也有用茶花,还有用首乌麝香的。其实用什么都无所谓,南朝宫中时兴插戴鲜花,不管用什么洗了头,头上戴着花便香气扑鼻。”她说到这儿,若有所悟,突然睁开眼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平宗却一时没有回答她。
弥赧花汁洗却乌色,她的白发一点点露了出来。
那不是他见过的白发。他见的白发,总要有个从两鬓向中心慢慢染霜的过程。但她的却没有,一白如雪,益发将她的容颜衬得如春晓芙蓉,颜色丰艳。但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却全然没有心思去欣赏她的美丽,而是不停地将她的头发拨开,试图寻找哪怕一丝没有完全白掉的发根。
然而那就是一片苍然。
随着乌斯那草汁渐渐被洗清,她的白发露出了全貌。将近三尺长发,如同三尺白绫一般,泛着月色,躺在他的手中。
平宗心下骇然,隐隐有一种沉痛的感觉。
要多心灰意冷才能一夜白头到这个地步?她的气血亏损都在这样看不见的地方。他握着她的头发,仿佛在看着岁月过早侵蚀了她的身体。红颜白发,本就是不祥之兆,她再美艳绝伦,这白发也如同千万根钢针,扎入他的心头。
叶初雪担忧地看着他,问:“怎么?很难看吗?”
他心头突然生出无限怜惜来。为她当初的孤苦和惨淡,也为她如今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紧紧将她抱入怀中,用力抱紧,低声道:“不,你美极了。就像雪山上的仙女一样,不归凡尘,而是天人之色。可是叶初雪,如果那时候我在你身边,我决不让你变成这个样子。决不。”
她突然就沉默了。
目光变得清冷如月色。这些日被情爱晕染成氤氲的双目,在白发收集来的光芒中微微闪动。
他只有一种可能会在南方。叶初雪知道他是真心希望能为她遮风挡雨,然而他不在,才是幸运。她无声叹息,让心中盈满感动,突然坐起来,跳下床榻拉着他的手:“走,到外面去。”
她知道他不会游泳,却想游给他看。
月光在水面铺上了一层银霜,叶初雪缓缓走入湖中。冰凉的湖水让她微微颤抖了一下,知道平宗在身后看着,她不敢停下来,一直走到齐胸深的时候才转头看着他,冲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让自己仰倒漂浮在水面上。
银白色的长发如水草一样在她脑后飘浮,就像湖水被月光着重渲染了。她的身体洁白如玉,随着湖水轻柔起伏晃动,纤细的腰,修长的腿,湖水包围着她,给她的轮廓镶上银色的光圈。
“美得就像犍陀罗红莲。”他后来这样说,眼中全是因为激动而泛起的光芒,“只不过你是白色的。叶初雪,你以后不要把自己藏起来,这是你的美丽,你不应该藏起来。”
她在随着他回大营的路上,依偎在他胸前,身体随着天都马的步伐微微起伏。她听他这样说,本来有片刻的犹豫,却终于没有反对,只是点头:“你说好就好。”
第四十二章 孤城春水百尺楼
天气渐热,离音的肚子已经大得无法再用宽大的衣物遮掩,行动间越发看得清楚。阖府上下也都知道她怀着罗邂的第一个孩子,益发对她服侍周到。
离音也是服侍人出身,自然知道这些人坐什么想法,却也学会了不在面上表露什么,只是一味维持着冷淡的神色,对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这阖府上下人人称道的喜事,在离音却是个让她想来就觉惊心动魄的噩梦。罗邂近来对她益发温柔,然而他越是如此 ,离音就越觉得自己身陷于无间地狱。这孩子就是捆住她的绳索,是要吸干他每一分生机的索命无常。
“柳姐姐……”她躺在榻上,让半边脸隐在暗影中,声音恹恹的:“他真的想要这孩子?”
柳二娘笑道:“自然,他已经二十五六的人了,却至今一无所出,若是男孩便是他的长子。你不是一直说你给他生儿子,他就娶你吗?如此便是嫡长子,自然无比看重了。”
离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太后到底还是听说了离音有孕的消息,遣人送来各类绫罗绢匹上千,各种生鲜果蔬、水产不计其数,另有燕窝、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离音看了毫无喜色,只是对柳二娘说:“不如选一些给永嘉送去,她那身子如今倒像是个布扎的一样。”
“其实早就想劝娘子,有这些贵重的药材不妨自己用。如今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却拿去贴补别人。旁人不知道你心慈,倒说你惺惺作态呢。”
离音忍不住讪笑:“怕是柳姐姐你自己的腹诽吧,却赖在旁人头上。”
柳二娘被她戳穿,也不反驳,只是嘿嘿地笑了笑,热络地说:“这血燕收拾起来容易,先做一碗来给你。”
离音点头让她去了。自己仍旧将赏赐的清单细细看了一遍,说是身体困乏,要休息片刻。旁人也不敢打扰,由着她关起门来倒头睡下。
到晚饭时分,血燕炖好,柳二娘亲自送来,唤醒离音叫她吃饭。
离音先将血燕吃了,又吃了几口脍鲈鱼,便说身体不舒服,放下筷子不肯再吃。只是吩咐备热水洗澡。柳二娘也知道她孕后胃口时好时坏,不以为意,命人准备好洗澡水,扶着离音坐进浴桶中才退了下去。自己这才忙着去吃饭。
一顿饭吃毕回到离音房外,见服侍的下人仍在门外守着,知道离音还没洗完,心中奇怪,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里面却没有水声。她试着敲了敲门问道:“离音娘子,洗完了吗?怕是水凉了,要不要添水?”
然而里面半晌没有一点儿动静,柳二娘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也顾不得许多,一边说着:“娘子,我进来了。”一边找人来撞开门,只见屋里一片漆黑,只有浴桶里阴沉沉泛着红光。
柳二娘心头一跳,连忙点燃蜡烛,才见离音面如金纸,泡在一桶的血水里,已经昏死过去。
罗邂得到消息飞快赶来,他脚下的血水还没有完全被清理干净,被粘在脚底又散布得到处都是。下人们小心翼翼地打扫,却被他一声断喝出去:“谁要你们在这里碍手碍脚,都滚出去!”
姬妾闻讯来看望,他冷笑了一声,登时令那群女人遍体生寒,识趣地离开。
为离音诊脉的太医被他走来走去的声音扰得静不下心来,却又不敢提醒,只得皱着眉头捏着胡子闭目凝神,良久一句话不说。
罗邂急了,催问道:“到底如何了?为什么不说话?”
柳二娘实在看不过去,叫过一个小丫鬟照应太医,来到罗邂身边,低声道:“你能不能出去?”
罗邂猛地回头,怒视她,神色阴沉吓人,阴测测地问:“你说什么?”
柳二娘压下心头的不安,面上不改颜色,仍旧维持镇静:“你在这里扰得太医无法专心。”
罗邂怔了怔,往太医那边看了看,终于一言不发地拔脚往外走。柳二娘想了想,还是跟了出去。
一出门罗邂劈头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好好的为什么会……”他指着室内,想了想却想不出恰当的词,只得哼了一声:“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明白。”
这种时候柳二娘不敢有所隐瞒,原原本本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她吃饭时就说不大舒服,却要洗澡。我等了许久不见里面有动静,进去看时已经那样了。”想起当时的情形,柳二娘忍不住浑身一寒:“她就跟泡在血水里一样。”
罗邂定了定神,问:“都吃什么了?”
“晚饭吃的是鲈鱼脍。那之前还喝了一碗血燕。”柳二娘斟酌着将实情说出来,“血燕是太后着人送来的。”
罗邂盯住她看:“太后?”
柳二娘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太后知道娘子已经有了身孕,便着人送来赏赐。”
罗邂低头沉思,咬着牙冷笑:“她就是吃了血燕后觉得身体不舒服的吗?”
柳二娘点了点头。
正说着听见里面太医咳嗽了一声,两人知道是诊完了。罗邂不等柳二娘去请太医出来,自己当先迈步又回到屋里去,正好迎面看见太医出来,劈头就问:“如何?”
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毒十分凶险。”
“孩子能保住吗?”罗邂不等他说下去,直接问最关心的问题。
太医叹着气点了点头:“没事了。辛亏毒虽然凶险,用的方法却不对,本是趁着清早体内阳气未张阴气仍盛之时,借天地阴阳两气相交之时用药,清宫除胎最有效,也是娘子这月份很大了,药量却不足,所以虽然很伤根本,胎儿却还能保住。”
罗邂这才松了口气,摸着冰凉的脑门点了点头,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柳二娘忍不住问:“那娘子呢?她身体还好吗?”
“好在娘子的底子好,只是以后要更加小心调养,如果成了气血两虚之症,怕是对今后很不利。”
柳二娘听了无言,朝罗邂望去,见他立在一旁,并没有要再问的意思,便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对太医说:“那就请太医开药吧。”
太医点头:“正好,我也要教教贴身照顾之人平日调养之道。”
罗邂立在远处等两人走远了,才冲着黑暗的角落里招了招手,瞬间出来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面前。他问:“柳二娘说的都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