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下情势已经不容他作太多考虑。这是门外突然鼓乐大作,有人飞奔进来禀告:“宫中送亲的车已经到门口了。”
平若一下子跳起来,笑道:“陛下真是想得周到,连迎亲都免了,直接将人送来给你。七叔你等着,我带人去迎接新娘子。”
平若一溜烟地跑了。
平衍想要叫住他,却终究没有开口。他心头烦乱显然并不只因为叶初雪的先见之明,而在于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样去面对晗辛。
平宸的动作出奇地迅速,不到正午,该有的过程都走过了,甚至宫中送来了十只烤好的羊的和两车吉饼。平衍再迟钝也会知道,今日这婚礼绝非平宸一拍脑袋就决定下来的。能在仓促之间将各个细节做得滴水不漏,要么是平宸身边有人参谋出主意,要么就是平宸自己已经谋划了些时日。
面对平衍的问题,平若两手一摊:“我也是昨夜就被叫进宫去才知道的。你也知道,他如今与我并不如何交心,他身边第一宠臣是严望。”
平衍一个激灵,猛然想起来,问平若:“严望呢?怎么却不见人影?”
平若想了想,摇头道:“严望去南边了。昭明镇反叛,朝廷调集二十万大军去平叛,结果统领大军的平效到了昭明以北居然按兵不动,和昭明僵持起来。严望南下督军去了。”
平衍这才松了口气,却总觉得今日之事太过怪异,仍旧百思不得其解。但宗室诸王公及八部大人也已经陆续都到了,再容不得他坐在一旁猜测,片刻便有人抬着肩舆将他送到厅事去与人应酬。
一进厅事,见满堂冠盖云集,平衍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连忙一个个招呼问候。这些人中不乏与平衍同帐为晋王效过力的功臣,这几个月来日子自然过得憋闷,一见到平衍立即大吐苦水。
好在到底是平衍婚礼的日子,平若掐算准时间及时将宗室诸人打断。听说吉时已到,新妇也已经快要进门,众人自然不好再耽搁下去,便匆匆拥着平衍出去迎接新妇。
平宸的确是将这场婚礼的排场做到了极致,确实依照长公主的仪仗,出长公主车驾沿途歌舞,广布钱财,颁赐酒食,一路风光地将广安公主送到了秦王府门前。
平衍腿脚不便,不需出门相迎,只是因为免去了男方迎亲这一节,障车催妆却不能或缺。公主车驾到了府门前,却由十二名宫妇支起彩幛,不叫秦王府中之人靠近,须得男方家中奉酒食财物,彼此又喧扰了一番,这才让开路。
虽然不曾迎亲,要请新妇下车却也不容易,仍需奉上催妆诗得女方首肯才行。在何人代替平衍出面的问题上却又产生了纷扰。原本既然是新郎不便,便应由家中族中年纪相仿的未婚男子代为行礼,只是平衍孤家寡人,自己没有兄弟子侄。平若本来自告奋勇,却被一众宗室拦住。
原来平宸做事轻率,既然给新妇了一个长公主的封号,理论上所有宗室便都是公主的娘家。包括平若在内,都不能代替平衍去迎接新妇。这件事一传出去,便在汉臣中间惹来笑话,哪里有公主嫁本家亲王之事,岂不成了同姓通婚。但一来汉臣们也不敢公然嘲笑,二来丁零人并没有这么多的禁忌,何况人人都知道这公主是急就章封来的,并非宗室血脉,也就乐得看个热闹,不惹是非。
只是事到临头了,平若被拦住,却找不到个合适的人去送催妆诗迎接新妇进门,一时场面僵住,大家都有些发怔。
恰在此时一匹马匆匆驰来,到了近前却被公主从驾的人拦住,只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公主车驾。马上的人跳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面上的汗水,笑道:“在下并非闲杂人等,只因忙于公务到这时才赶来观礼。”说着,将腰间鱼解下来递给人看,上面赫然写着“丞相府崔”的字样。
平若一听崔璨来了,喜得一拍掌笑道:“正愁没人呢,这就送上来一个。找崔相别的好处另说,催妆诗定然不会被人诘难。”他一边说着,一边出去匆匆将崔璨拽进来与平衍商议了片刻,又着人来将崔璨身上的官袍扒下来换上一袭红袍,飞快地推了出去,笑道:“崔相,这回新娘子能不能迎回来就全看你的本事了。”
作几首应景的诗却难不倒崔璨。车驾旁早摆上桌案笔墨,崔璨一挥而就,连作三首。由宫妇们一一传递送入车中,不一会儿听见里面有首肯之声,众人这才笑道:“总算能见到新妇了。”
登时鼓乐之声大起。早有内官从车驾到府中青庐铺好了毡垫。一时宫妇们扶着新妇从车中出来。
崔璨却并不知道这位公主是谁,只见一位盛装美人被人搀扶着从车上下来,脚一落在毡垫上,便用扇子遮住面孔,由青衣妇人送进秦王府。也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借着黄昏暗淡的天光,崔璨在她的面孔被扇子遮住之前,认出了晗辛。他微微一愣,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有所动作。
直到有人拽着他的袖子笑道:“崔相怎么还不进去?这就要行礼了。”
崔璨恍然回神,心头一片怅然,常常地叹了口一气,随着众人朝府中走去。他神思惘惘,没有留意门槛上还驾着个新娘进门时要跨过的马鞍,脚底下一绊,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
众人一片惊呼声中,平若倒是眼明手快,飞快地将崔璨扶住,免了他滚地摔倒的狼狈。平若笑道:“崔相小心,你这是撞天昏呢?恭喜恭喜。”
因婚礼在黄昏举行,也被叫做昏礼。北朝风俗,若婚礼上有人跌倒,便被叫做撞天昏,寓意此人不久之后也有结缡之喜。听他这样一说,登时周围的人纷纷向崔璨道喜,倒是惹得崔璨满面通红,连连道:“沾光,沾光。”
平若心细,帮着崔璨将冠带扶正理好,低声道:“一会儿行礼还得崔相出马。”见崔璨满面诧异,笑道:“秦王又无法去三拜九叩,总得有人代为行礼。你都写了催妆诗,总不能换人交拜吧。”
崔璨苦笑道:“我这天昏怕是撞错了时机。你这是要将我往火上烤么?若是知道新妇是她,我是连催妆诗都不敢写了。”
“你放心,”平若胸有成竹地拍拍他的肩:“这是我跟七叔商议好的,他已经同意了的。”
正说着,里面有人来催,平若不由分说拉着崔璨就进了青庐。
平衍就在主位上坐着。因为男女双方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便从宗室中推选了一对年高得勋子女双全的夫妇代为受礼。崔璨被拉进青庐,只来得及向平衍施礼告罪,就被人一圈摆布送到了青庐中央,再一抬头,果然见晗辛手执纨扇垂目而立。
他心中荡悠悠一飘,只觉华灯之下,晗辛面敷脂粉,贴鹅黄,点花钿,云髻翠鬓,金钗玉簪,鬓边插戴着初放的牡丹,一袭绿色衣裙,立在青庐中央,仿如一朵牡丹带露绽放,竟是惊人的美丽。晗辛露在扇缘外面的眼睛突然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却如秋风般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崔璨不觉心头猛然一痛,深深跪拜了下去。
平若见状高喊:“拜礼!”
平衍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从晗辛进了青庐,两人甚至没有机会目光相对。他在自己的婚礼上,如同一个局外人般冷静地看着自己的新娘袅袅婷婷地与旁人交拜,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死死揪住了残腿上的衣物。
他没有放过任何人的表情。平若的兴奋,崔璨的惊艳,旁人的狐疑,一概收入眼中。但此时他不想再多想别的,眼睛丝丝落在含蓄的身上,连一刻也不想暂离。他想,兜兜转转分分合合了这么久,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结为夫妇,这究竟算是得偿所愿呢,还是造化弄人?
一时礼毕,众人欢呼着簇拥新娘来到平衍面前,崔璨却不知道被人群淹没到了什么地方。
平衍的目光却越发地清醒明亮起来。见晗辛来到自己面前,他举起一杯酒递给她,自己又拿起杯子,笑道:“总不能合卺酒也让旁人替我喝了,晗辛,你我终有今日,应当高兴才是。”
她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火热,仿佛因他这句话注入了整个夏天的阳光。突然,她将手中遮面的纨扇缓缓放下,露出一张精心描画,无比丰艳的面孔来。
平衍的目光被她唇上鲜艳的胭脂所吸引,仿佛那是盛夏的樱桃,鲜美诱人。他看见她慢慢露出笑容,洁白的牙齿在唇缝间微微露出一线白亮,忽然就觉得一整天的纠结心情到了这个时候烟消云散。
他们两人手臂交挽,在对方的臂间喝下那杯酒。然后平衍就觉得自己醉了。
一晚上的闷酒比不过这一杯合卺酒。他熏陶陶也不介意旁人,牵着她的手再不肯放开。之后那些繁文缛节是如何完成的,后来平衍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所有人都退出去,将青庐留给他们两人时,他一件一件地将她发髻上的首饰花朵卸下,将她的长发打散,然后吻上她的唇。
晗辛向后躲了躲,低声道:“你别急……”
“我等了那么久,怎么能不急?”他醉后倒是比清醒时更清楚,一味缠着她不肯放。
晗辛说:“陛下让我嫁你,是要为他做眼线。”
“我知道。”他的吻落在她的唇边,舌尖全是她唇上胭脂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