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穿梭的街道大致有二十丈宽,之前被高头大马上的北苑军挡住了视线,这会儿人都跪下了,才赫然发现街对面,原本该牵着两匹马等着他的晗辛不见了。
焉赉勉强又教训了北苑军几句,扔下他们匆匆过来,只看见自己的坐骑孤零零立在街旁,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看见主人过来,高兴地喷出一团白气,凑过来用鼻子磨蹭他的脸。
“阿度那,阿度那!”焉赉一边四下里眺望,一边喃喃地问着自己的坐骑,“晗辛和呼延搽哪儿去了?”
马儿纯良的眼神看着他,打了个响鼻,又用力甩了甩头,好看的鬃毛在脖颈后面飞扬,一派英姿飒爽的威风模样,却不可能回答出他的问题来。
焉赉捉住旁边一个贩卖胡饼的小贩,问:“刚才有个女人在这儿,看见去哪儿了吗?”
小贩摇头赶紧指了个方向: “只看见她朝那边去了。”
焉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展望,只见人头攒动,街道熙攘,哪里还看得见人。
焉赉并不知道,晗辛并不是第一次来龙城,正如他不知道晗辛并不是随着叶初雪渡江北来的一样。早在四年前,晗辛就受永德长公主的委派,假死去国,悄然北渡。在江北诸国穿梭往来,网罗收买人脉,培植羽翼,搜集情报,传递消息。南朝长公主之所以会对北朝官场人事了若指掌,与晗辛这个得力的臂膀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就在焉赉满头大汗在龙城的坊里街道中到处寻找的时候,晗辛已经在白鹭坊一处私宅里梳洗完毕,休整一新。
这里是她三年前置下的宅邸,两进小院,青砖灰瓦,玄色门户,夜色里门前悬着两盏发黄的旧纸灯笼,沉默低调不引人注意。宅子名义上的主人苏氏夫妇本是柔然人,是当年晗辛从柔然可汗手下救出的死因。从此夫妇二人诚心归附,被晗辛安排在龙城里照看这所宅子,随时等待启用。
晗辛换了一身北朝男子惯着的羊毛绔褶。,头戴一顶杏色的浑脱。,脚穿翘头小羊皮靴,显得格外娇俏玲珑。
北朝男女之防十分宽松,女人也可以随时上街。只是碍于衣裙累赘,女子出行多着男装。晗辛这些年各处游走,也多数以男装示人,却不必刻意假扮成男人。“阿媪,看这样打扮如何?”她透过镜子打量着自己.一边问在门口侍立的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在北方,人们管上了年纪的已婚妇人叫媪,前面冠以夫姓。晗辛龙城,便也人乡随俗。
苏媪笑着点头: “却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晗辛叹了口气:“难为你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备齐这些。。
“主人这说的什么话,这些都是一直备着的。我们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
“别叫我主人啦。”晗辛拉起她的手握了握,“我找到了我的主人,以后你们的主人只能是她。”
苏媪露出关切的神色,说:“我让苏翁出去打探过了,听说那个南朝长公主被关进了宗正寺,由晋王的贺布军看守,只怕不那么容易混进去”
“放心吧,这点办法我还是有的。”
晗辛说得胸有成竹,令苏媪不由得信服。她也不多问,只是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先吃了饭,等天黑了再去行事吧。”
晗辛点了点头,没有反对。但饭菜端上来却丝毫没有胃口,坐在笼着炭火的屋里,戴着毡帽有些热,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来。晗辛勉强吃了点东西,放下筷子说:“ 是得尽快去,怕迟了会生变。”
苏媪也不敢耽误,忙令丈夫备好车,送晗辛出门。
经过前院的时候,看见焉赉那匹呼延搽正在角落的棚子里吃草料,晗辛少不得交代苏媪要将这匹马关照好:“这可是千里挑一的天都马,阿媪你可要藏好它,不然太惹眼了容易被人发现。”
苏媪连连答应,晗辛这才放心出门。
宗正寺在宫城西墙外,离白鹭坊倒是不远。苏翁赶着牛车走了不过一刻钟便遵照晗辛的吩咐停下来。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倒是还没到宵禁的时刻。晗辛下了车,嘱咐苏翁先回去,不要等她。又叮嘱了几句后,晗辛这才踩着没脚踝的雪泥沿着街道走到拐角处。
拐角后面就是一道坊门,门外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泥水玩。
晗辛叫了一声:“阿寂。”
少年闻声抬头,看见晗辛露出欢悦的神色,连蹦带跳地来到晗辛面前:“晗辛姐姐!,”他一边叫着,上下打量了晗辛一遍,突然过去拥住她重重抱了一下,“两年没见了。”
“是啊……”晗辛从他怀里挣出来,踮起脚尖才能摸到他的头顶,长高了,阿寂嘿嘿地笑了笑,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帕子包裹的物件双手捧着交给晗辛: “给你,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个,我自己也没打开过。
“我信你。”晗辛捏了捏帕子,摸出那物件的形状,放下心来,又问,。你出来的时候没被人跟着吧?”
“没有!”阿寂得意地摇摇头,“这几天主人都不在,府里的人也拉出去一大半,没人留意我的。”
“那就好。”晗辛又踮起脚拍拍他的头,笑道,“你赶紧回去,别叫人察觉了。过两天我会再找你的。”
“好,晗辛姐姐我随时等着你。”
阿寂转身要进坊门,晗辛突然叫住他,“阿寂……”见少年回头,她又有些犹豫,忍了忍终于还是问道,“你家主人,他近来可好?,,阿寂笑了:“每日里弹琴喝茶,我看他好得很。”
晗辛略失神,幽幽叹了口气:“弹琴喝茶……算什么好啊。”
阿寂过来拉住晗辛的手微微摇了摇:“姐姐你放心,他一定还是想念你的。每年中秋,他都要让人弄几只螃蟹、一罐醉虾来,虽说府里人人都不懂吃,他也总是要尝一口。”
晗辛愣了愣,顿足道:“哎呀,他哪儿能吃那些东西呀。你让他还是吃点儿温补的吧龙城这么冷,也找不到新鲜的虾蟹。真是的,没有人看着便如此胡来。”她说完了才察觉失言,阿寂正笑嘻嘻地盯着她看。晗辛的脸登时红了,摇摇头说:“算了,本也轮不到我来操这个心,你回去小心点儿,别让他知道见过我。”
晗辛嘱咐完,也顾不上水深泥重,一路小跑着走了。
宗正寺专司宗室处置管理。北朝立国近百年,历代皆会有宗室因为犯案被下狱的,没有审定罪名之前,通常都看押在宗正寺。一般来说,即使是犯人,宗室出身的待遇也要优渥些。宗正寺的监牢因此也比其他监牢要干净舒适一些。但所谓干净舒适,也不过是不大潮湿,地上铺着干燥的稻草而已。牢中照样光线昏暗,只有一支火把插在门边的墙壁上,摇曳微弱的火光拉扯着笼罩在监牢里的巨大阴影左右晃动,恍如,大厦将倾,不周倾颓一般,将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怖重重压在犯人的心头。
月光从装有铁栅的窗口泻进来,像一道光的瀑布,支撑住这个仿佛随时要倾颓的世界。晗辛走进来,一时竟然无法在晃动的光影中找到叶初雪。只有一丝细细的歌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出来:
阿斡尔山上明月升,
阿斡尔河水弯又长
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骆驼美酒香又甜……
晗辛循声找去,才发现叶初雪裹着一件黑色的裘氅蜷缩在墙边,喃喃地低声唱着歌,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样,月色下只是小小的一团。
“夫人,夫人……”
歌声停下来,叶初雪抬起头看见扒着铁栅努力往里看的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到处都是贺布铁卫,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墙站起来,刚走了一步,膝盖一软摔倒在地上。
晗辛失声喊道:“夫人小心!”
“嘘——”叶初雪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反倒警告她,“小声点儿,莫惊动了旁人。”她说着,再次站起来,艰难地扶着墙来到铁栅边上,缓缓地靠着铁栅坐下去。这么简单的动作已经让她气喘吁吁不能自已。
“夫人……”晗辛手伸进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却被传来的温度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夫人你发烧了?”
叶初雪这才抬起头来瞧着她轻声地笑: “是吗?难怪好冷。”她说着将身上的裘氅裹紧了些,“你看那个晋王,还赏了我一件这个。”她说话的声音温温软软,丝毫不见平时语气中时时存在的锋芒,倒像是个迷途的孩子,一点点地在回忆家的方向。
“夫入,我要救你出去。”晗辛捉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你得集中精神,好好想想,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叶初雪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力道,从恍惚中略微恢复了些神志,“我现在在……在什么地方?”
“宗正寺。晋王把你关进这里来,他识破了你的身份,并且说是你指使崔晏教唆皇帝谋划了延庆殿之变。”
“延庆殿之变?崔晏?宗正寺?”叶初雪抬头靠在石壁上,石头阴凉的寒意,即使是身上那件裘氅也无法抵挡。也正是凭借着这一丝清凉,让她从高烧的混沌中略微清醒了一些,于是前尘便都被回忆起来了。“不行…¨',叶初雪疲惫地摇头,“我的头太疼了,我……我不知道……”她眼前仿佛有一条光带,从脚边通向遥远的地方,却始终飘摇不定,无法把握, “你让我再想想。”叶初雪说着,伸手想去揉额角,却发现浑身痛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她从小锦衣玉食,最艰难也不过是奸佞环伺钩心斗角,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兼之之前的伤还没好,又在雪地里冻了许久,此刻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饶是她一向好强不肯向人示弱,也再无力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