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一直近乎绝望地抓着那个过往不放,怕一旦放手便万劫不复。就像她在紫薇宫中那一次一厢情愿的沉沦,她知道自己绝无第二次机会能够逃出生天。所以她只能揪住最后那根飘摇不定的稻草,不让自己沉入他的怀抱。
但是如今的她已经无力再做任何对抗。当她从石梁上跃下,就是想摆脱南朝宫廷对她最后的束缚。她早已不再是永德公主,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应该被埋葬。永德已经从石梁上摔下去淹死了,活下来的是叶初雪。
叶初雪觉得即便现在死去,也此生再无遗憾。因为她有了可以生死相托的那个人,她要为他生儿育女,要为他延续生命,她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做到生命中只有他而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让旁人去操心家国之忧,让旁人去勾心斗角,她只要这一刻在他怀中,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彼此相拥便已经无憾。
她是如此爱他,哪怕让她为他去死,也心甘情愿。
她伸手掌握住他的脸,令他不得不与她对视。
他们的目光相缠。在这样的对视中他们一起焚化成灰,没有人可能保持清醒,没有人会有所保留,他们把全部的信念都倾注在了这样的凝视里。
他从她眼中读出了眷恋和倾慕,更从中看懂了她的放弃和破碎。
他终于大获全胜,将那个从不与人魂魄相属的叶初雪打得粉碎。如今在眼前的是那厚壳中柔软的真身。他突然害怕起来,失去了一切护持的她,会变得有多脆弱,他有没有做好准备让她不受伤害,尤其是不受自己的伤害。他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知道她不可能再有所保留,到了必须要将一个最完整的自己交给他的时候了。
让旁人去操心家国之忧,让旁人去勾心斗角,她只要这一刻在他怀中,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彼此拥有便已经无憾。
“阿护……”她体会着这两个字说出来时唇齿间的包容,忍不住满足地微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正竖着耳朵听她将要说出口的话。于是她说:“你帮我洗头,我让你看全部的我。”
要洗去乌斯蔓草汁其实也简单。乌斯蔓草汁是弥赧花的根捣汁,用弥赧花瓣捣汁泡水便能洗去。平宗带着叶初雪回到大营,却不令她进去,让她与天都马一同在大营外等着,不过片刻折返出来,带着一个不大的瓷瓶,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叶初雪有些意外:“你早就准备了?”
“自然。”翻身上马,拥住她在鬓边亲了亲,笑道:“我知道你迟早会让我看到。到时再去捣弄花汁,我怕你反悔。”
“你……”她为他的信心骇笑了一下,问:“你就确定我一定会给你看?为什么?”
“因为你心里有我,不管你怎么抗拒否认,你终究是我的人。”他说起这样的话来没有一丝犹豫,笃定得仿佛就像是天地间日升月落星辰轮转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叶初雪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靠进他的怀来,伸手搂住他的颈子,仰头在他唇上深深一吻,笑道:“既然这样,那便全交由你做主,你带我去哪里,就去哪里。”
平宗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带你到一个有趣的地方去。”他发出一声呼哨,天都马发足狂奔,朝着远处的山飞驰而去。“鼓山是离阿斡尔湖最近的山,以前是缇孤的居处,很多年前他们举族迁徙,这里便不再有人居住。”
他们沿着阿斡尔湖一路奔跑,一直到东方破晓,太阳升起,才终于走到了山边。湖水在这里变得幽谧清净,环绕着鼓山,水面平静如明镜,倒映着山影天光。
平宗在水边一处茅屋旁勒住马,牵着叶初雪的手走到门口,“你不是叫我阿护吗?在这里叫就对了。”他说着,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小小的房子,里面只简单铺着草蕈。经年没有人来过这里,窗外藤葛蔓草四处滋长,遮蔽了阳光灰尘,竟然令这个久无人到访的小屋出乎意料地干净。叶初雪几乎只用一眼就看尽了屋中的格局,一张床榻,两个小小的桌案,屋角摆着箱子,织机和弓箭,她不需太费力就能想象出一个年轻的母亲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艰苦度日的情形。
叶初雪放开平宗的手走进去,看见小桌案上摆着书本,便拿起来看,原来是一本
《战国策》。“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嗯。”平宗过来,手在桌案上摸了一下,见没什么灰尘,便笑了起来,“定是安安时常来收拾。你砍,很干净呢。我们在这里住了七年,安安就出生在这间屋子里。”他说着,从角落里找出朱漆木盆:“这可是从漠南带来的,是好东西呢。”他说着,拎着木盆走到外面去。
叶初雪好奇地在榻边坐下,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努力想象着平宗还是个小小少年时的模样。
早在南朝时叶初雪就已经将平宗的身世调查清楚,只是他与母亲和妹妹在漠北这一段经历却一直语焉不详,只知道母子三人托庇于舅家。如今看来,当日生活是十分艰辛的。
平宗装了一大盆水倒进门外的锅里,生火添柴,动作麻利熟稔,显见是从小做惯了这些家务事。他平日身份贵重,在龙城时更是权倾朝野,又有谁想到过他居然是从这样简陋的小屋里走出去的。
叶初雪看着他里里外外地忙碌,一时间心头满满全是柔情,招手叫他:“你过来。”
平宗停下来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叫我?”从这样简陋的小屋里走出去的。
“这儿还有第二个人让我叫吗?”她略嗔怪,索性脱了鞋往榻的深处坐进去,笑道:“叫你你不来就算了。”
这样明确的暗示,平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扔下手中的水桶,凑到榻边,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往身边拽,笑道:“我也还奇怪,小白又不在这儿,你呼呼喝喝也不知道叫给谁听。我怎么记得我是有名字的?”
他掌着她的腿,把她拉到自己身下,低头逼近她,略带蛮横地命令:“叫我!”她哧哧地笑,要去吻他,却被他躲开,再一次命令:“叫我!”
她便不再坚持,声音低得仿佛是在叹息:“阿护,阿护……”
他们二人从一开始的彼此试探防备,到一同经历了生死之劫,再到抛却全部心防全心相属,这一路行来十分不易。尤其是平宗,算得上是大获全胜。降服叶初雪这样的女人,成就并不比在一场大战中斩获敌酋首级小。于他来说,此时此刻,志得意满,更不愿辜负这良辰美景,大好春光。一任锅中水沸腾翻滚,自己却比那水还要滚烫激烈。
她竟破天荒地变得羞涩起来,听见那样婉转本色的呻吟从自己口中溢出,羞得几乎无法抬头。
平宗也对她突来的羞涩躲闪十分好奇,笑着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倒变得宛如处子。”
叶初雪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梗在喉间,宛如更加饥渴的叹息。她从未有机会让他见到最好的自己。他们的初逢便是她的大劫,她遍体鳞伤,精疲力竭,只凭着一股倔强步步为营地谋划着。
然而他却让她有了片刻的温暖。
叶初雪至今仍记得他们初逢的那一夜,她忘乎所以地逢迎挑逗,他却很快掌控了主导。那一夜她魂魄飘荡天外,只有身体在他的慰藉下恢复了正常的体温。她极尽欢致,只为让自己相信还是活下去更好。而他,正是她那个初雪之夜遇到的唯一火焰。
叶初雪火热地吻上平宗,她一边缠绕着他的唇舌,一边清楚地听见自己从高空跌落的声音。当她开始将他的一切都想得美好的时候,便全然丧失了自己。
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烧光,锅里的水也早就烧干。
平宗出去重新拎水,到了屋外才惊觉日影西斜,竟是将这一整日都昏天暗地地混了过去。他打起精神,从马上取来肉脯烈酒自己吃了补充体力,又从胡里抓到一条鱼,煮了一碗鱼汤给叶初雪送来。
叶初雪本来尚在昏昏沉沉地睡着,鱼汤的鲜味飘到鼻端,登时清醒了过来,一下子坐起来,抽着鼻子问:“什么东西?好香好香。”
平宗忍着笑将鱼汤给她,一边劝着“慢点儿,别烫了嘴”,一边看她飞快地将一条鱼吃得连猫都不会再多看一眼,笑道:“到底是南方人,你若是吃肉也这么利索就好了。”
一碗鲜香的汤下肚,叶初雪餍足地叹了口气:“你若天天做这么好吃的鱼汤,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
他哈哈大笑起来,将兑好的温水端到榻边,拍拍她的头顶:“躺好,我给你洗头。”
叶初雪听从他的摆布,头朝外躺在榻边,将长发垂下,任他用掺入弥赧花汁的水去洗。
这是他自从得知她真实身份后就一直在渴盼的一刻,竟然激动到手微微发抖。平宗干渴了一声,转移叶初雪的注意,将温水一点点淋在她头上轻轻地揉。他手法轻柔,但手腕和手指却有着令人心甘情愿无服从的力量。叶初雪的头皮被他按摩得无比熨帖舒服,禁不住闭上眼轻声哼哼。
“这么舒服?”他轻笑,口中跟她瞎聊:“其实龙城妇人也常用乌斯那草洗头,固然能令头发更加乌亮如云,也是因为味道好闻。你们南方女子用什么洗头?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