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一时间震惊得做不得反应,怔怔看着斯陂陀,突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晗辛印象中的长公主处事圆熟,面面俱到,从不强迫人做什么,总是令人对她心悦诚服。她总是尽全力在各方之间维持平衡,宛如行走在高山之巅,小心翼翼,深谋远虑。但今日斯陂陀带给她的消息却令她有些不认识长公主了。
斯陂陀说这是一把刀。没错,旁人都以为这刀是用来杀人或者自毁的,大概除了她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把刀真正的用途是什么。
平若的身世就是这把刀。这把刀一旦亮出刀刃,就会嗜血伤人。平若自然首当其冲,但平衍也必然深受其累。没有了平若作为缓冲,如今实际上成为龙城总是领袖的平衍势必会成为平宸的眼中钉。上一次在延庆殿发生的一切还会不断重演,没有了平若的保护,平衍就凶多吉少了。
晗辛送走斯陂陀,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延庆殿,刚一进门便听见平宸笑道:“怎么。体己话说完了?”
晗辛一怔,呆呆看着少年皇帝站在烛光里负手向她冷笑:“吃惊了?没想到吧?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去私会那个胡人。”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项间的那枚白玉兔子,冷笑一下,突然伸手将兔子拽下来:“你们也实在太大意了。秦王的贴身之物,真当我是瞎的吗?”
第三十九章 推手含情还却手
晗辛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应对,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应对之语。斯陂陀的话在耳边此起彼伏,提醒她远在大漠那一边的叶初雪给她布置的任务。
平宸见她被自己吓住,得意地笑了笑:“说吧,你们都说什么了?秦王让你如何对付朕?”
说出平若的身世,便能转移平宸的注意力。她只需要一开口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晗辛却迟疑了。平衍怎么办?其实当初在蓬莱殿她向平衍妥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迟早会有这样矛盾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平宸拎着玉兔在他面前晃,冷笑道:“怎么,不肯说吗?”
晗辛只觉眼前恍惚了起来。他的喘息声,他身上的汗,他细密温柔的吻,都随着晃动的玉兔铺天盖地地笼罩了过来。
她想起平衍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别走!”
她心头猛然颤动,要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脚尖,才能确认自己还立在原地没有背离他。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平宸皱起眉,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晗辛觉得眉间蹙起的纹路一路破裂到了心头,她看着平宸,苦笑了一下,说:“秦王说他等着我回去。”
平宸双目紧紧盯着晗辛,仿佛是要透过她的皮肤,看穿她的骨骼血肉、五脏六腑。
晗辛从来没想到这个她一直觉得昏聩轻浮的少年皇帝会有这样锐利的目光,竟然渐渐不能支撑,沉沉地垂下头去。
平宸这才轻声哼了一下,捏着白玉兔子转身走到一处桌案旁坐下。“斟酒。”他的声音沉得如同外面即将湮灭的天光,密不透风,令人胸口憋闷,上不来气。
晗辛不敢耽搁,过来拿起桌案上的酒壶为他斟满一水晶杯的葡萄酒。斯陂陀的葡萄酒色泽鲜红若血,偶尔一滴溅在她的手背上,竟有些触目惊心。
平宸的目光紧随着她,分寸不离,见她要将手背上的酒滴擦掉,突然捉住她的手,强硬地拉到自己唇边,亲自将那滴酒吸吮掉。
她在他的唇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沉静下来,淡漠地等着他放开自己的手,这才将水晶杯送了过去。
平宸喝了一口酒,阖上眼似是在品味酒香,半晌忽而笑了一下,像是有点儿不肯相信:“竟然是他。”
晗辛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擦着刚才被他的唇碰过的地方。
平宸冷冷看着她的举动,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寻常:“那夜我问你是谁你不肯说。我还以为你的情郎在江南,倒真是没想到原来是他。”他有些悻然地看着手中的玉兔:“这么说那日你闯到大殿来,其实是为了找他?只是他走了,你却留下了?”
晗辛仍旧不说话,见他将酒一口喝光,便拎起酒壶又去给他斟满。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平宸的目光驻留在她的脸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朕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
一直沉默的晗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说:“今日见一棵大槐树结满了槐花。陛下吃过槐花糕么?我给你做槐花糕吃吧。”
平宸一怔,抬头看着她,仿佛没有听明白:“什么?”
“当年在南方,每到槐花开放的季节,我们几个姐妹就都会采了槐花蒸槐花糕。手艺最好的是乐姌,她如今是南朝的太后。”
平宸眯起眼来打量她,顺着她的话应下去:“哦,她倒是很出息呀。你们其他人呢?”
“只有我最没出息。兜兜转转却到了北朝的宫里。”
平宸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这么说,那个叶娘子真的是南朝的公主?你是她从南朝带来的?”
“我和她一样,都是死了的人。”晗辛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陛下今日心情烦乱,不会只是为了这玉兔子吧。”
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反客为主,平宸没来由地脸上一热,悻悻地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多事。”
他不过是个少年。
晗辛垂目看着他坐在桌案旁,一只手撑在凭几上,因为别过头去,露出的一只耳朵成了粉色。
见识过平宗和平衍,晗辛就会觉得这少年的身体太过单薄了些。那一夜她的手触到皮肤下的嶙峋的肩胛骨时就十分诧异。明明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却有着孤儿一般的孤绝。她起初的挣扎便是在那样的惊讶中停顿了片刻,令他误会成了妥协。
晗辛没有再抗拒,只是因为眼前出现了那人离开时的背影。他脊背笔直,双肩端凝,仿佛凛然不可侵犯,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为了那个她眼睁睁看着离去的背影,晗辛放弃了一切挣扎。她让自己相信泪水是因那个少年皇帝而来,并且打算一直这样相信下去。
她只是往那少年的背上又添了一根稻草而已。‘
晗辛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身上背负着一个帝国,一群各自居心的权臣,一片眼看着要四分五裂的疆土,还有一个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战胜,甚至没有人会认为他有资格与之对抗的强大敌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皇位只是暂时归他所有,就连他自己只怕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只是他却不甘心。晗辛冷眼旁观,发现这少年身上所有的暴躁易怒,皆因疑心旁人的轻慢而起。她竟有些同情他。即使是被所有人都不看好,他却努力在表现得更强大。只不过方法错了,方向错了,以及他真的不是个强大的人。
晗辛叹了口气,将重新斟好的酒杯递过去,轻声道:“陛下心情烦乱,身边的人自然就过不好。天子贵重,在于一言一行皆能影响天下安康,我便问问也算不得多事。”
“天下安康?”平宸冷笑,“朕能影响这延庆殿就不错了。出了皇宫,又有几人会多看朕一眼。天下,真是个笑话!”他说到这里,撩起眼皮朝晗辛看了一眼,忽而又笑道:“我这个样子你都看见了,尽可以去跟秦王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若秦王需要我跟他说什么,还会将我留在这里吗?”
“是啊!”平宸突然一拍桌子,拉着晗辛让她坐下:“你来说说,你跟秦王到底怎么回事儿?那日他连一眼都没有朝你看过来,要不然你们怎么唬得住朕?”
“他只是……”晗辛觉得嗓口发涩,迟疑了一下才说:“他只是怕陛下知道我们的关系会不利于我。”
“不利于你?”平宸嗤笑,“连他朕不都放走了?你若说你是跟他一起来的,朕莫非还能将你如何了不成?我看,他是怕朕知道你的身份会不利于他吧?”
一句话说得晗辛心头忽然一凉。
当日她只担心平衍陷落延庆殿,平宸若真是对他做出些什么并非师出无名,只怕比杀其他那些宗室还要合情合理些。所以她是悬着一颗心目送平衍离开的。当时只想着不要让平衍陷入危险之中,谁想到这少年皇帝却一语道破了玄机。
平宸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没有说明白,笑道:“其实若是知道了你跟秦王的关系,朕完全可以将你扣押起来迫他就范。”
“他当日肯将我留在延庆殿,陛下即便扣押了我,又如何能逼迫他呢?”
平宸怔了怔,自言自语:“也对。他若是这样都不为你牵挂,只怕也不会受朕的胁迫。”他突然好奇起来,腾地一下站起来,凑近晗辛的脸,仔细打量她的面孔神情:“你不伤心吗?不难过吗?他就这么轻易地抛弃你了?”
“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做。”晗辛不为所动地轻轻笑了一下,面上显出一种凌然的神色来,笑容并不见凄苦,反倒满是笃定,“秦王是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的人,旁人的胁迫是动摇不了他的。”她见平宸的眼中满是不信,于是说出了那个真相:“陛下知道他是如何中毒的吗?是他自己不想活了,又不肯连累旁人,经年累月给自己下药,终至毒发。陛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乎旁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