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这才屈身答应了来到斯陂陀面前。
斯陂陀将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手掌,掌心正是平衍的那枚白玉兔子。
晗辛只觉仿佛头顶闪过一道闪电,浑身滚过一道刺痛,整个人微微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朝斯陂陀望去。只见这个粟特胡人正笑眯眯看着自己,两只眼睛异常明亮,闪着狡黠的光芒,见她看过来,轻轻眨了一下眼。
晗辛飞快回头,见平宸正举着宝石对着光线,仿佛是要将眼前的世界都用那块蓝色过滤一遍似的,根本就没有留意他们这边的情形,这才略松了口气,飞快从斯陂陀的手中接过兔子。
这是她无比熟悉的东西。无数次长夜尽欢,这枚白玉兔子就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动,以至于在最寒冷孤独的时候,每当她无法抵挡地被相思淹没时,眼前都会出现这枚不停晃动的兔子。
她用指尖细细摩挲过每一处细节,只觉温润流畅仿佛那人的皮肤。她凑近兔子,似乎可以闻见那人身体的气息;她将兔子放在唇边,仿佛在亲吻那人的嘴唇。
这久别重逢的震撼竟然超过了他从漫长的昏迷中醒过来的那一瞬间。
晗辛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落下。
斯陂陀无言地叹息,说话的声音仍然欢悦:“到底是小姑娘,小动物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轻轻一句话惊醒晗辛,她飞快地抬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平宸也已经好奇地问道:“他送了你什么?给我看看。”
晗辛抬眼深深看了斯陂陀一眼,转身朝平宸走去:“只是个白玉小兔子,看着好玩,陛下瞧瞧?”
平宸似乎很喜欢斯陂陀,留他一道用了膳,见一个身着紫袍玉带、头戴五梁冠的年轻高官面色沉沉地进来,这才放他走。
来龙城前叶初雪向斯陂陀讲解过龙城勋贵,听见皇帝叫崔相,知道来人便是丞相崔璨了。他见崔璨那样的脸色,有心想缓走两步,多听几句话,不良刚听到崔璨说了句:“七名宗室重臣上表陈情……”便被高贤请出了延庆殿。
此时的龙城已经是初夏时节,皇宫中草木葱茏,草长莺飞。那个小内官一路引着斯陂陀在一路东折西绕,穿花绕树,很快便将斯陂陀引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来。
斯陂陀行到一半便察觉不对,但他心中早有准备,大致猜出了原委,便也不动声色一任那小内官带着他越走越偏。忽听前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问:“来了么?”
小内官看了斯陂陀一眼,示意他站在原处不要动,自己飞快地跑过去,绕道一棵百年老槐树后面,与人窃窃地说话。那槐树枝干粗大,须有五人合抱,树冠如盖,郁郁葱葱,仿佛一大片绿云一般,树荫清凉,将所有的喧嚣和窥视都隔绝在了外面。
斯陂陀立在一旁静候了片刻,小内官从树后转出来,冲他招招手笑道:“去吧,那儿有人要见你。”
斯陂陀绕过树后,果然见晗辛立在树荫下。
北国春迟,一串串槐花略过了花期,一阵风来便缤纷飞散,落得她一头一脸。看见斯陂陀,晗辛微微颔首:“辛苦萨宝多走这一程。只是此处人迹罕至,方便说话,萨宝想来不会埋怨我。”
斯陂陀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她。
晗辛与叶初雪同岁,身量修长,一样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细白肌肤,只是眉眼间略带风霜之色,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伤感。她与叶初雪长得并不相像,但斯陂陀仍旧能从她身上看到叶初雪的影子。背脊挺得笔直,脖颈修长,虽然微垂着头,却给人一种不可摧折的凛然之气。
晗辛被他肆无忌惮的探究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微微侧过身子,淡漠地说:“想来萨宝是见过秦王了,是他让你来如此检视我的么?”
“娘子误会了。”斯陂陀嘿嘿一笑,终于将目光挪开,一边飞快地打量周围,一边笑道:“那兔子的确是秦王托我转交的,可是遣我来见你的却另有其人。”他见晗辛露出惊讶的神色,更加得意,搓着手笑道:“你比她还要刚硬。”
他说这话时神情近乎猥琐,但晗辛听清楚了他话中意思不禁一愣,也顾不得生气,追着问:“谁?”
斯陂陀眨眨眼,仍旧用那种自来熟套近乎的语气说:“晗辛娘子的绣工堪称天下无双。”他一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小幅白色绢片递给晗辛:“你瞧瞧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晗辛对这片白绢自然再熟悉不过。那是从她给叶初雪的绣品上剪下的一小片。她接过来,见上面拆掉了一层丝线,不禁心头微定,之前的不悦也随之消散,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原来萨宝是这样的来头。她……这一向可好?”
“好得很,好得很。”斯陂陀连连微笑,见她认了这桩亲,也轻松起来,笑道:“她在草原如鱼得水,过得很好。”
“晋王待她好吗?”
斯陂陀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人,有谁舍得待她不好?”
晗辛点了点头,只觉这几日心头的惊凉渐渐暖了一些,神色也不由自主地和缓许多,少了些孤绝凄苦之意。
斯陂陀目光犀利,自然看出她这转瞬间的变化,起初略微惊讶,随即醒悟,试探地问道:“听说娘子入宫已经有几日了,你在宫中一切安好?”
晗辛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有劳萨宝牵念,死不了便是。”
斯陂陀于是便明白了,心中更加怜惜,说:“这兔子的主人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他都等着你。”
晗辛蓦然抬眼瞪着他,仿佛透过这张胡人的面孔,能看见秦王府深宅阴影中坐着的人一样,半晌突然漠然地笑了笑:“等我?何必要等?我与他之间,最不差的大概便是这个“等”字了。”
一句话将斯陂陀倒堵得无法回应,只能苦笑频频。晗辛自己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道:“萨宝你别见怪,我这几日……心绪不佳,冲撞了萨宝,你责骂便是。”
斯陂陀见天色不早,也不敢再耽误下去,低声说:“这布片主人也有话要我转告。”
这才是晗辛意料之中的,于是点头:“是了,请讲。”
斯陂陀却不立即开口,突然跳起来,口中呜哩哇啦地连说带唱了好几句,又蹦又跳围着大树转了两圈,突然站定,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观察,见确实只见枝叶间飞鸟起落,再不见有人的踪迹,这才放心下来,拉着晗辛在一条粗壮的树根上坐下,低声道:“她说要让你办一件事,若办成了,此生再无遗憾。”
晗辛心头一颤,欲言又止,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说晋王夺回龙城的关键在平若,要你务必离间平若与其他人的关系。”
晗辛有些诧异,“为什么?也包括秦王和皇帝么?”
“她猜到你会问秦王。她在漠北,龙城的具体情形她不太清楚,但要求你务必将一条消息转告秦王。”
晗辛皱眉:“什么消息?”
那消息太过惊人,当初叶初雪告诉斯陂陀之后,他几乎不做二想,立即带着商队离开,绝不肯多留半日。来时路上已经打定主意,只对晗辛说一次,此后便只当世间再无此事,永远烂在肚肠中。他此前虽然已经观察过周围的环境,仍然小心为上,略有些抱歉地冲晗辛笑了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震惊染上晗辛的双眸,令她无暇反感斯陂陀的贸然接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捉住斯陂陀的胳膊问:“是真的?”
“她说当日王妃所说,你也听见了。是不是真的让你自己掂量。”
晗辛紧蹙双眉,低头沉吟:“她让我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告诉谁?为什么?”
“当日曾有刺客追杀他们直到极北之处,公主相信此事必是平若主导。他的目的是要将他父王赶尽杀绝。公主怀疑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晗辛如有所悟:“如果这样,他就有可能不顾父子之情,对晋王下黑手。”
“公主从你的图中看到说他似乎与平宸疏远,有倒向秦王的趋势,怕这其中有别的隐情,想让你提醒秦王一句。”
晗辛想了想,冷冷抬起头来望向斯陂陀:“你不是已经见过秦王了么,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斯陂陀嘿嘿一笑,眼中狡黠尽显,“娘子果然聪慧。你想想,公主对你说的话,连晋王她都不肯透露,又如何会经我的手转达给秦王?何况此事机密,她让我告诉你,这是一把刀,要怎么用你自己明白。”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你深陷宫中,是没有办法见到秦王了,这是始料未及的。我倒是举得你可以告诉平宸,索性将这件事情掀开,将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无力行凶!”
晗辛心头重重一沉,轻轻“啊”了一声,如同耳边炸响一般呆了呆,“她竟然真的打了这样的主意?”
斯陂陀并不知道晗辛与叶初雪在打什么样的哑谜,只是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此事极其重大,想起临行前叶初雪的叮嘱,于是点头:“是了,她说你定然会明白。”
晗辛神色倒惶惑了起来:“可是这样,这样的话……”
“这样一来该还的债就都还了,从此各安天命,谁都不欠谁什么。”斯陂陀冷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中光芒令人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是被叶初雪附体了一般。这句话只有叶初雪说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