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见他将自己的意图说得如此清晰透彻,心中也十分欢悦,笑道:“虽然咱们的人不多,但龙城内部三军鼎足,谁都不会将全部兵力调到城外去,所以他们只有两个办法,轮流出战或是联军出战。轮流出战就来一个打一个。联军的话更好,这三部既然彼此嫌隙已深,定然互不统属,他们自己就能先乱了。”
平宗兴奋地站起来,大步来回踱步,搓着手说:“叶初雪说得没错,攻城不可取,一点一点消磨他们的人心力量才是上策。而且……”
“而且……”
叶初雪和平宗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而且”,两人先是愕然对视,随即默契地笑开。
焉赉左右扭头看着他们俩,急着问:“而且什么?”
平宗把机会让给叶初雪:“你说吧。”
她又露出了那种狡猾的笑容:“而且这边如果打起来了,边郡诸镇一定会起兵响应。”
焉赉眼睛一亮:“到那个时候就是扭转局势的时候了!”
平宗抓起酒囊仰头咕嘟咕嘟地将酒一饮而尽,放下手抹了抹嘴才问:“那么下一步要商量的是我们怎么把龙城的兵给招惹出来。”
叶初雪笑道:“这还不容易?都不用你晋王出面,只要你这五千人到龙城附近转一圈就行。”
第二十六章 山路风来草木惊
贺有光坐在尧允日常的坐的位置上,慢悠悠地翻动面前的案卷。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似乎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要研究透彻。
屋外稻田里青蛙呱呱呱地叫着,一只飞蛾也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在灯罩上噼噼啪啪撞着,让灯影不时地轻微晃动。
尧允屏息耐心地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任蚊虫落在他的手臂上,贪婪地饱餐一顿然后振翅扬长而去。
天气闷热,两个大活人在斗室中相对,越发令人觉得有些透不上气来。贺有光鼻尖的汗珠跌下来,落在面前的案卷上,将墨迹洇开一小片。他这才仿佛是回了神,抬眼皮觑了尧允一眼,见对方身上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却仿佛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心中还是略有些佩服。他将将手中案卷扔开,揉了揉鼻梁笑道:“今日怕是看不完了。”说着拿起茶杯,身体向后靠在凭几上,自己喝了一口慢慢品着,忽然问道:“这清茶应该是南朝传过来了,那个龙霄在这里这么久,也这么喝吗?”
尧允倒是被他问得一惊,愕然抬眼,直勾勾地盯过去。
贺有光被他的目光盯得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问道:“怎么?我说错什么话了?还是龙霄这个名字在昭明不能被提起来?”
这话自然是在讥讽。贺有光眼看着尧允将龙霄送走。过后虽然尧允绝口否认,只说龙霄是自己私自逃跑,为此还处置了几个经手的部下,却也无论如何解释不清为什么迟迟不将龙霄送到龙城去。
直到此时贺有光突然提起,彷如晴空霹雳一般,震得尧允手心冒汗。他明白,贺有光这是开始发难了。
“龙使他……”尧允让自己沉静了一下,小心措辞:“他滞留在昭明期间,我与他只见过寥寥几面,都是说了话就走,倒真是没有留意过他到底爱喝清茶还是煮茶。”
“是吗?”贺有光果然不出尧允的意料,开始在他的话里做文章:“寥寥几面?我怎么听说将军和龙使都快成知交了,就连龙使出城,也是将军亲自护送。”
尧允淡淡看着他,说:“你听说的不真。”
“那么将军几次三番拖延时间不送龙使上龙城也不真咯?”
“这倒是真的。”尧允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不温不火地说:“可龙使因为龙城被围不愿回去。当时龙城情形不明,我也不敢大意,宁愿拼着被上峰责罚,也要确保龙使的安全,毕竟兹事体大。”
“那么三月初十送来的第二份公文呢?”贺有光从看过的案卷中翻出一份公函摔在面前。
“不巧龙使病了,大夫嘱咐不可贸然上路。”
“哦?是吗?”贺有光被他面不改色的谎言激怒,冷笑着问:“是哪个大夫说的?有没有开药方抓药?药方在哪里?”
“龙使信不过昭明的医官,他使团中有自己带来的大夫,现在还扣在驿馆里,督军要想问,我可以着人去将他带来。”
“不急,我会慢慢查清楚。”贺有光目光在他脸上冷冷地扫了一圈,从案卷堆里又找出一份来,自己先仔细看了看,笑了笑,问道:“昭明驻守骑兵四万三千人,为什么马匹只有不到两万匹?骑兵不都是一人双马吗?这还差了六万匹马哪里去了?”
尧允以为他还要接着在龙霄的事情上做文章,不料他话头一转,从完全预料不到的地方发起了攻击。
尧允虽然是昭明骑兵统领,但实际上统管整个昭明的军事诸务。但贺有光的问题却一时不好回答,他要理顺一下思路,才能解释:“昭明设置骑兵驻扎是先帝天佑四年时的事,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当日南北双方攻守形势与如今迥异,两家在这里打过好几场大战,都因为落霞关地势险峻又有天阵导致本朝落败,所以当初设置昭明镇本身就是为了防备落霞关出兵北上。”
贺有光颇为不耐烦:“这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尧允额头冒汗,小心应付:“自然有关系。因为要防备落霞关借地势之利居高临下对昭明进攻,所以昭明配备的都是骑兵。但实际上昭明地势狭窄,曲折多山,骑兵向南并没有优势。因此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就慢慢将骑兵裁撤了大半,而且由于这里不需要长途奔袭,所以也没有一人双马的配置,都是单人匹马。现在昭明的军力,是两万骑兵,两万步兵。”
贺有光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冷冷一笑:“是谁裁撤的骑兵?”
尧允脱口就要回答,然而晋王两个字到了嘴边才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陷阱,又生生咽了回去。
贺有光却不容他有迟疑,冷笑着追问:“怎么?说不出来吗?”
“裁撤调换驻军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是朝廷下令,太宰府专人督办的。”
“太宰府?”贺有光仍然慢条斯理却无比阴毒地问:“时任太宰不是平宗吗?”
“正是晋王。”
“尧允将军,平宗一介叛臣,你仍称他为晋王,是不是心怀旧主啊?”
“你!”尧允终于忍无可忍地跳起来,一拳砸在桌案上:“既然朝廷还没有下诏蠲夺他的晋王之位,我称他为晋王就理所当然,若这也成罪状,那就请督军拿出他已经不是晋王的证据来。”
贺有光冷冷看着他,笑道:“不过是随便问句话,尧允将军何必发怒呢?”
尧允毫不退让:“我尧允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我的主人就是当今陛下。说什么旧主。我尊敬晋王战功卓越,治国有方,却与他没有任何牵连。督军若是不信,尽管将我拿下锁送龙城,由大理寺审理定罪。但在定罪之前,在下没有必要在这里听督军平白寻找事端往我头上扣罪名。如果你一定要找罪名,我不妨送你一个:我尧允认为晋王比你们这些人,还有现在那位严太宰都要光明百倍。话放在这儿,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不奉陪了!”
尧允说完转身就往外走。他拉开房门,外面一阵凉风袭了进来,登时将房中之前的憋闷之气扫清大半。
贺有光在他迈步离开前,冷冷地说:“尧允将军,莫非你以为只有大理寺才能定你的罪,我却奈何不得你么?”
尧允脚下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冷哼一声,摔门而去。
屋外一片月朗风清。尧允来到院子里,漫天星光洒了一头一脸,微风迎面吹拂,不远处的水沟里蛙鸣鼓噪,虫鸣唧唧,他停下脚步,心头的怒气消散了大半。
尧允走出官邸,信步而行,隐约察觉到身后似有人若即若离地跟着,眼下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出了西城门,不到一里的地方就是金谷码头。
离得还老远,便听见水面上琴声铮铮,嬉笑声,歌舞声,猜拳行令之声此起彼伏。
总有一种人见缝插针地在合适的地方生存下去,在昭明,这些人被称作船妓。
船妓多来自南朝,有些是赎了身却脱不了籍的倡家女子。
北朝规定军官赴任不得携带家眷,军中诸人在外面蓄养外室也就成了见惯不怪的通例。即便如尧允这样自律颇严的将领,也在金谷码头的花船中,有自己的红颜知己。
安槐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乖巧伶俐,边为他斟酒边劝道:“知道将军这些日烦心事儿多,可将军既然好不容易来了,便多歇歇,且将烦心事儿都放在一旁吧。”
尧允却听出了蹊跷来,捏住她的下巴问:“你怎么知道我烦心事儿多?”
“将军那位好友说的呀。我问他为何这些日都不见将军,他说因为你太忙了,且烦事缠身,不得脱身呢。”
“好友?什么好友?”
安槐子见他面色不善,心中也害怕起来,有点担忧地说:“他说他姓贺,是从龙城来的。他说出将军的很多私事,说是将军在龙城的邻居,连将军的两个儿子叫什么都说了,我这才相信的。起先还当他故意诈我呢。”
尧允心头巨震,立即猜到那姓贺的人就是贺有光。只是想不到对方有备而来,对自己已经了若指掌,而自己对这个贺有光的来头却仿佛一无所知。如果一切都在贺有光的掌控中,那么今夜发生的一切就难免不是一个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