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体谅她的。叶初雪记得当初他们曾经在晋王府的冰面上吵过一架,那时平宗责怪她遭到家国背弃还替南朝那些人考量,因她不顾自己对她的包容却一味为南朝谋划而恼怒。而如今经历了离乱和背叛之后,他也已经能够理解她心系故国的情怀了。
叶初雪眼睛渐渐变得湿热,看着他的目光模糊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抚上他的面孔,感受他面容的棱角在自己掌心中起伏转折。她刚刚才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总是自苦于家国与私情不能两难,为此辗转悱恻,黯然神伤。但在不知不觉见,她实际上将他也推上了同样的处境。
他们无法改变彼此,所以只能改变自己。她变得柔软,而他则坦然地将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中。叶初雪闭上眼,感觉到滚烫的水珠划过面颊,顺着下巴跌落。她想,如果这还不够的话,还有什么才能证明她在他心中的价值呢。
一无所有的,从来就不只是她一个人。
平宗叹了口气,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拥住,声音无比温柔:“你哭什么?我还没让你做寡妇呢。不过叶初雪,其实如果你不杀我的话会更好。等到我将江南收入手中,便带你去豫章老家吃黄鸡去。你要相信我,我不会把江南变成牧场,我能让你的家乡故老们安居乐业,我会让他们觉得我们丁零人跟汉人没有区别。你们姜家除了你,没有人能支撑起那片江山,我替你撑着,照你想要的方法去经营。好不好,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叶初雪想说什么,一开口便是一串啜泣之声。她推开他,抹了抹眼泪,十分难为情:“跟你在一起我都快变成爱哭鬼了。”
平宗爽朗地笑起来:“你看,女人就应该哭一哭嘛。你是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叶初雪掐他一下:“你又骂我!”
平宗忍不住纵声大笑。
小白好不容易追着来到石梁的头上,远远看见那两人相拥高高坐在孤石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气味。它哼哼了一声,跑到天都马的脚边趴下,安稳地闭上眼睛养神。
第二十五章 恨无黄金堆到斗
斯陂陀远远看见平安朝这边过来,转身就想走,不料平安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萨宝,我找了你三天了,你都避而不见,如今怎么自己到我们大营来了?”
斯陂陀眼见躲不掉了,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苏毗说得哪里话,你是主人,我是客人,只有我找你的,哪里有我躲你的呢?我是来找叶娘子的。”
平安好奇起来,问道:“这些日总看见你跟她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萨宝,我可警告你,我们阿斡尔草原的姑娘随便你挑,晋王的女人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斯陂陀额头上登时流下汗来,连连道:“苏毗你饶了我吧,谁不知道叶娘子是晋王的心头肉,我哪里敢起那个心啊。再说就算我有心,叶娘子又哪里会看得上我呢?”
平安要得就是他这句话,淡淡笑了笑说:“有你这句话就好,我可告诉你,我的眼睛盯着呢,你什么时候见过她,跟她在帐篷里私底下说了长时间的话,也都记在心里,若是哪天不高兴了,便去告诉晋王去。”
斯陂陀人精一样的人,如何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登时跳了起来,怪叫道:“苏毗,你好歹是漠北丁零的头领,这种下流的事情你是做不出来的。”
他叫得越凶,平安就越是知道自己戳中的痛点,笑道:“下流不下流,就要看萨宝你肯不肯帮忙了。”
斯陂陀早就知道迟早会扯到这上面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问:“好吧,这次你又要要多少?”
平安笑得见牙不见眼,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千人的大军要吃饭,按五个人一只羊一天算,就是一千头羊,阿斡尔草原是不够用的,我跟山后阿里诺尔草原的赫勒部商议,他们能提供五万只羊。”
斯陂陀哼了一声:“我没钱。”
“自然,自然,怎么能让萨宝你出钱呢?”平安笑眯眯地不为所动,“赫勒部的人最爱波斯人的香料,萨宝你给他们一百斤香料,就可以换五万只羊。”
斯陂陀将手掌伸出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直截了当地拒绝:“不干!”
“萨宝……”
“你不用说了。”他开始反过来算账:“之前我护送你回阿斡尔这个帐就不算了,我直接去找晋王算。上个月你们找我借了一百斤黄金,说是筹备武器,十天前又从我这里搬走一百箱葡萄酒,说是要向诸部筹集马匹;如今连吃饭的口粮都要我掏钱,到底是晋王在打仗还是我在打仗?你们打下了龙城会让我做皇帝不成?我千里迢迢从波斯运来的货物,一个钱没赚到,全都捐给你们了,我是生意人,不赚钱的买卖我不做。”
平安也知道他说得都是实情,但贺布军五千人的军费总得想办法筹集,诸部既然不肯出兵帮助平宗,总算愿意提供些武器马匹食物,但也有限得紧,迟迟不能到位。叶初雪与平安商议后想来想去,这冤大头还是得找斯陂陀,有他花钱垫底,诸部有利可图,才肯将后续补给供应上来。
但于斯陂陀这种商人打交道实在不是她的长项,被斯陂陀问得哑口无言自觉理亏,只得哀求道:“萨宝,你前面都掏了这么多钱了,若是为了后面点儿香料坏了交情,只怕前面的账也追不回来了。”
斯陂陀根本不吃这一套,冷笑道:“好啊,晋王若是要赖账尽管赖,我不怕把他这些事儿都传出去,看看还有哪个粟特人敢再跟你们丁零人做哪怕一粒粟米的生意。”他说完,抬头看了平安身后一眼,哼了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平安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却又无可奈何,频频摇头,低声骂道:“奸商。”她转身,发现叶初雪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嫂子!”平安脸上略有些挂不住:“你都听见了?怎么不帮帮我。这斯陂陀真是滑不留手,我搞不动他。”
叶初雪好笑地看着她:“你哥哥从小将你放在军营里培养,你哪里懂得商人的心思。”
平安不服气:“你不也是军营长大的嘛,怎么就能拿捏住他?”
“那是因为你一开始就说了不该说的话。”叶初雪斜眼瞧着她冷笑:“我跟他能有什么瓜葛?拿这个去威胁他,一开始就被他摸着了你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脉。你好歹是苏毗,这样拉下脸不顾姿态地威胁,定然是急得很了。商人对囤积居奇成性,你越着急,他就越不肯松口。”
平安被她戳穿了之前的下流手段,脸上有些发烫:“你都听见啦?你不生气?”
叶初雪笑起来,像是听见好听的笑话:“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不是没得手吗?”
平安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我是真没办法了。我哥那五千张嘴等着吃饭,不把他们喂饱了,阿斡尔湖畔的羊就全都会被他们吃掉的。其实就算是斯陂陀肯给我这一百斤香料,也不过是两个月的食量,过后怎么办?”
叶初雪叹了口气,知道她也确实为难。历来草原诸部从没有这样专门养过军队,都是诸部男丁平日放牧渔猎,战时由族长征召,战士自带粮食从军,因此从来也没有过要为筹措军粮而发愁的事情。
漠北丁零还保持着沙林汗时期的习俗,与龙城的军制截然不同,阿斡尔诸部对这么多军队白吃饭而不放牧渔猎也深感不解,并不像平安所说愿意后续供给,一切全凭平安在各处借贷筹措,确实非常不容易。
叶初雪点了点头,说:“是啊,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再说阿斡尔草原有多大,就算把阴山、穹山,乃至西边水草地诸部全都算上,也供不起这么多人吃喝。更何况人只会越来越多,五千兵力远远不够他夺回龙城的,只怕把阿斡尔草原掘地三尺,也养不了这么多人。”
平安连连点头,发愁地说:“是啊,这可怎么办好呢?”
叶初雪不以为然:“这事儿你本来从一开始就不该替他去张罗。五千个精壮男丁,比一般人都要强壮得多,坐等着你一个女人去给他们找吃的,他们也好意思。”
平安自从担任苏毗以来,一直将诸部安危生计当做自己的责任,所以平宗来了之后,她也全心全力地去为贺布军筹集军粮军需,此时听叶初雪这么说不禁愣住。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方向,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却没有想过自己其实可以甩开手不去管。
“可是我不去管,谁管呢?”
“晋王啊。”叶初雪笑得凉薄,“军队是他的,龙城是他的,要东山再起的是他,自然是他来管啊。再说了,就算你看在兄妹情分上愿意帮他,漠北丁零愿意吗?就算是跟他们买马买羊,他们也得供得出来啊,你们漠北丁零如果食物能够自给,你还用每年冬天出去给商队护路吗?”
平安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有道理的事情未必是对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总得有人帮他啊,能帮他的只有我了。”
“还有我。”叶初雪指着自己的鼻子笑了笑,“龙城是他的,可把龙城搞丢的是我;要东山再起的是他,可他若真能东山再起大概我的好处比你多,所以这事儿该是我来管,你就别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