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漏断人静孤鸿影
进了四月,龙城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即便秦王府的火壁比别处多烧了一个月,此时也不得不停了。但平衍病后比以前更畏寒,仍然时时嫌冷,需要在屋中笼着熏笼。
平衍的目光落在熏笼上,仿佛对那上面镂空的缠枝葡萄花纹十分感兴趣一般。晗辛引着崔璨进来,侧身相让:“崔相,请进吧。”
崔璨抱拳相谢,随阿屿进屋,还未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人,纳头便拜:“丞相崔璨,拜见秦王殿下。”
平衍看他这个样子由衷笑了出来:“崔相,你还是如此客气。快请起。”
崔璨这才起身仔细打量平衍,惊觉他比两人关在狱中时还要委顿消瘦,面上笼罩着铁青之色,病容沉重,不禁摇头:“殿下却比当日清减了许多。一直听说殿下身染沉疴,今日才得来探望,请殿下不要见怪。”
平衍笑了笑:“崔相政务繁忙,有劳挂心了。”
晗辛在外面听见两人寒暄到这个地步,知道下面该进入正题了,正想听下去,突然有人跑来禀报:“宗正寺遣人来查看秦王的病情。”
晗辛一愣:“宗正寺?”她想了想,压下心中诧异吩咐道:“现下殿下正在见人,一时不好通报,你跟对方说,有什么话可以留下等我转告。”
门房却说:“来人说与晗辛娘子一见也可。”
晗辛更加奇怪。她在秦王府并无正式的名分,充其量不过是府中一个管事的下人,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去接待朝廷的官员。但越是蹊跷的事情,越代表后面有特殊的缘由,她自然不会避而不去面对,于是说:“好,将人带到前面书房吧。”
一时门房上的知客引着人进来,通报道:“宗正寺舍人崔黄明求见。”
晗辛心中一动,起身相迎,见对方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官吏,模样并无特殊之处,于是笑道:“崔舍人长乐。”
崔黄明目不斜视地还礼后与晗辛分左右坐下。晗辛见他一言不发,便挥手令一旁伺候的仆役退下,这才笑道:“这里已经没有旁人了,崔舍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知崔舍人见殿下是有什么要务么?”
崔黄明突然抬起头来将晗辛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在下今日来,并非来见殿下,而是为了来见娘子。”
在听见他名字的时候,晗辛就隐约有了些预感,听他如此说,眼睛蓦然一亮,随即敛住,好奇地笑道:“哦,我在龙城人地生疏,却不知道谁会惦记着我?”
崔黄明似乎对要自己传话这件事情十分不情愿,板着脸并不多做解释,只是说:“那人说我可以传信,请你将要说的话写好,我带回去。”
晗辛一愣,笑了笑:“崔大人真是宗正寺派来的吗?听这语气倒像是廷尉署的人呢。”
崔黄明冷冷地说:“娘子是觉得有把柄会被廷尉署抓到?”
他的态度激怒了晗辛,她也冷下了脸,淡淡一笑:“你既不说传话的人是谁,我怎么知道要写什么信?又不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又怎么知道写点儿什么不会被你拿去做证物?我不知道是谁让你来的,但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次就只能委屈你空跑一趟了。”
崔黄明来之前只知道晗辛是一个侍女,却没想到区区侍女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和气魄,一时噎住,知道这趟任务完不成回去没办法交代,只得叹了口气说:“谁要向娘子传话,莫非娘子真的猜不出来?”
晗辛反问:“我下午要做什么崔舍人知道吗?”
崔黄明怔了一怔,几乎以为听错:“什么?”皱起眉头深觉被冒犯:“你一个娘子要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晗辛笑道:“是了,没根没据,没头没尾,崔舍人看着我都猜不出我会做什么,我又怎么会猜到什么人劳烦崔舍人来这里呢?天下那么大,人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个?”
崔黄明有些脸上挂不住,起身道:“既然娘子猜不到,想来这话是没有必要传的,娘子慢坐,在下告辞。”
晗辛淡淡一笑,摘下一颗樱桃放进嘴里慢慢品尝,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崔黄明被她晾在了当地,眼见她毫无阻拦的意思,自己总不能真就这样走了,只得站住问道:“娘子莫非真不知道她刚进龙城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落脚?”
这话一出,晗辛便知道这一次较量自己到底还是赢了,低头掩住微笑,低声说:“我到龙城的时候她已经在宗正寺了。倒是归崔舍人管。”
这话其实已经委婉地承认了她知道要传的是什么人的话,却又一点儿没有留下会被人拿来做文章的把柄,其中的机敏狡黠令崔黄明暗暗摇头。
“既然知道了是谁,娘子就不想知道前后原委吗?”
晗辛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笑道:“崔舍人请回吧。”
崔黄明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都知道是谁了,莫非仍不信任我吗?”
“舍人多心了。”晗辛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我刚说的这六个字,就是回复,你不妨将这六个字转述回去,再看看那边有什么消息。”
晗辛打发走了崔黄明在转回头,正遇见阿屿送崔璨出来,可见是已经与平衍谈完了话。她有些失望,不知两人谈了些什么,仔细打量崔璨的面色,只见他面色平和端正,竟然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于是主动上前笑道:“崔相这就要走吗?殿下竟然没有留你用饭?”
崔璨没想到出来还能见到她,微微一愣,目中略有些喜色,连忙施礼掩饰道:“多谢娘子接引。在下杂务繁忙,殿下尚未痊愈,不好再打扰,这就告辞了。”他想了想又说:“虽然天气暖了,但寒气仍重,秦王和娘子都要保重才是。尤其是秦王,天下苍生还盼望着秦王能出山呢。”
“多谢崔相惦念。崔相慢走。”晗辛目送他出去,迷惑不解,不知他后面那句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独独要拎出来对她单说。
一时想不明白,晗辛只得先去看平衍的情形。不料到了屋外才发现门窗仍然大开着,两个仆役正抬着熏笼往屋里走,晗辛一惊,三步两步跑上台阶进了屋,只见平衍仍然靠坐在床榻上,正拥着锦被闭目养神,听见她的脚步声,这才缓缓睁开眼。
晗辛连忙去将门窗都关了,过去摸了摸他的手,只觉一片冰凉,竟然还微微发着抖,显然是着了寒气,不禁大急,跺脚埋怨道:“让你不要开窗开门,让你要保暖,就连崔璨都让你要保重,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平衍轻轻笑了笑,手上略微使劲儿,命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才低声说:“崔璨是个君子,衣冠周正,谨奉君子之礼,这样的天气穿得一丝不苟,若再在屋里陪着我烤火,只怕他会热得受不了。”
“他受不了,你就受得了?你是病人,他是好人,他受不了影响大,还是你受不了影响大?”晗辛被他气得胸口发闷,一连串地质问,语气十分强硬,手下为他拢被添衣却十分温柔轻快:“你呀,都这个样子了,还操别人的心。”
“就是因为我都这个样子了,才不能让再让旁人不便。”他轻声地说着,虽然底气虚弱,却十分坚定。
晗辛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喝水吗?说了半天口渴了吧?”说着起身要为他去倒水,不妨他却反拉住她的手。晗辛一愣,低头去看,他身体虚弱,并没有太大的力气,她不需用力便能挣脱。
平衍说:“陪我坐一会儿。”
这是这么长久以来,除了他初初苏醒时那声“别走”之外,第一次说出这样亲密的话,晗辛心头蓦地一酸,还来不及去想要不要顺从,便已经又坐了回去。
他却再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靠在那里,手指轻轻勾着她的,两个人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彼此触及,却莫名地生出一种将整个世界都排除在外的私密感来。
一时两人谁都没有出声,熏笼中银丝碳突然发出轻微的哔剥之声,敲打在晗辛的耳中,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平衍似乎察知了她微不可测的颤抖,用拇指去慢慢摩挲她指甲的形状,一点点地过渡到她指尖的纹路上,轻微地掐了掐。她皮肤的弹性十足,肌理自己做出反应。晗辛细碎吸着气闭上了眼,指尖上那一点微末的触感沿着她的四肢百骸飞速传递,令她身体里熊熊燃烧起了难以言说的热度,瞬间脸上的皮肤烧得绯红,一直染上了耳朵。
他却似对她的反应毫无察觉,只是闭着眼享受着她与自己若即若离的亲近。过了一会儿,他的尾指也加入进来,似有意若无意地用指甲从她的掌心掠过,登时扫得晗辛半边身体一片酥麻。
她猛然惊醒,连忙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远离他的影响力,吃惊地问:“你做什么?”
他这才张开眼,静静地看着她。
他眼中有一种深幽难明的情绪,借着与她的对视,准确而不可抗拒地传递给了她,令她的心跳猛然乱了节奏。他说:“我做了一个梦。”
晗辛觉得一定是他刚才的举动影响了她,令她一时只能迷惑地重复他的话:“梦?”
平衍的手抚上自己的断腿,说道:“梦里我是完整的。腿还在,你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