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将他所述的话又细细琢磨了一遍,摇了摇头:“如果龙城真如你所说形势严峻,其实这也不算是个坏主意。只是……”他瞪着焉赉质问:“为什么叶初雪那么关心龙城的事情?”
焉赉愣住。在他看来,叶初雪关心龙城动向简直是理所当然的,如今被平宗一问这才想了想:“大概,她要助你一臂之力。”
平宗哼了一声,终究没有再质疑,只是说:“以后那女人找你说什么话,你都要来跟我汇报。”
叶初雪回到大帐前,见十几匹马被拴在一起,有彼此争斗的,有互相亲昵的,马夫们繁忙往来,为马匹添料、卸鞍。她微微蹙眉,惊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场面里,立即想要离开。
囤然一阵马蹄声从她身后传来,截断了她后退的路。
叶初雪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只见一匹高大的马堪堪冲到她的面前,长嘶一声高高抬起了前腿,碗大的马蹄向着她砸了下来。
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那是一匹毛发油光发亮的黑马,体型高大,身体有力,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强风。平安闻声出来。看见这情形大惊失色,连忙大喊:“快,快拦住马!”
有几个马夫跳起来帮忙,还没到跟前便已经被这马惊得动弹不得。叶初雪两边都是帐篷,她无处可躲,眼看着黑马如一座山一样踩向自己。
马上骑士努力呼喝,紧紧拽住马缰试图压制突然失控的坐骑。大黑马被他勒得又仰头长嘶了一声,本来要落下的马蹄略微往上回撤了一下。叶初雪把握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就地一倒,躺在了马的身下。几乎是同时,马蹄重重砸下来,落在她肩膀两侧,沉重的力道将泥浆溅得她满脸都是。
周围又是一片惊呼声。
马上骑士骑术高超,死死控制住黑马如钉子一样定住,马蹄再没有分毫挪动。
叶初雪躺在冰冷的泥浆里,向上看着黑马的腹部在自己的上方剧烈地起伏。她原本没有把把握能够全身而退,如果马蹄落下后再乱踢几下,只怕自己这条命就没有了。但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马上骑士一直到黑马彻底安静下来,才从马背跳下来,拽着叶初雪的胳膊,把她拉了出来:“你一个女人在这里乱转什么?反应倒是挺快,不过记住了,以后别往马蹄下钻。”
叶初雪惊魂初定,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身材十分高大,留着络腮胡子,头上的貂帽上镶着一颗巨大的宝石,身上装饰华贵,却并不精巧,看得出是个漠北草原上身份贵重的人。
那人倒是被她瞧得一怔,见她满脸是泥,顺手在她脸上抹了两把:”你是吓傻了还是压根儿不知道害怕?”
他的手落在她的皮肤上,令她打心底生出一股厌恶。她近乎无礼地用头避开他的手,含怒瞪了他一眼,向后躲开。
那人咦了一声:“这女人有趣。你是谁的女人?不会是晋王从南边带来的吧?”
平安这才跑到眼前,看见这情形连忙过来将叶初雪拉开:“怎么啦?昆莱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昆莱这才将手收了回来,笑道:“惊了马,没伤到人。苏毗你别担心。”
平安有意无意地将叶初雪护在身后,说:“其他大人都已经到了,就等你了,快进去吧。”
昆莱把马鞭抛给从人,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晋王真的逃到这儿来了。丧家之犬,气派不小。”
平安怒视他一眼:“昆莱大人,这不是你们步六狐的地盘,说话小心。”
昆莱笑了笑,仿佛不屑于与女人冲突一般,轻轻哼了一声,朝平宗的大帐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朝叶初雪看了一眼,笑着问道:“我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
叶初雪被他张狂的态度激怒,推开有意无意护着自己的平安,淡淡道:“迟早会知道,也不急于一时。”
昆莱有些意外,眯眼肆无忌惮地打量了她一眼,点点头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平安这才松了口气,拉着叶初雪的双臂问道:“你没事吧?受伤没有?刚才吓死我了!”
叶初雪摇了摇头:“放心,我没事。”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也许是这样的生死瞬间经历得太多了,这一次除了一开始心跳得厉害之外,竟然已经无法令她有什么感觉了。这会儿她反倒要来安慰平安:“就是马惊了,这不都没事了嘛。”
平宗心有余悸,捏紧叶初雪的手:“那个人,昆莱,你小心他一点。他很危险。”
叶初雪皱起眉头来。平安也曾经是带领豪强各处纵横的人。说起那个昆莱却满脸的忧虑。于是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是步六狐部的首领。”平安见叶初雪没有听明白,继续解释,“步六狐部不算丁零人,只是当年打仗打输了,才被沙林汗并进了丁零二十七部。他们本来就定居在阿斡尔湖一带,沙林汗强迫他们为丁零人腾出这片牧场,步六狐部被迫进了山,百十年来对此一直心怀怨愤。这次阿兄召集各部首领开会并没有邀请他,他却不请自来了。”
平安几句话将步六狐部和丁零人的过往交代明白,叶初雪心中也就走了底:“既然这样,以后我躲着他好了。”她低头看了看浑身上下的泥水,苦笑道:“我得换衣服。”
平安有些为难:“阿兄正在与诸部首领会面,只怕不方便。我带你去我帐中吧。”
叶初雪朝着两座大帐前人头攒动的空地看了一眼,摇头:“算了,我不想过去。”
平安回头看了看也就明白了:“这里的习惯是男人们聚集开会的时候,女人都会躲开。我却忘了告诉你。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突然看见你比较意外而已。”
“我明白。”叶初雪点了点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笑道,“我找斯陂陀要衣服去。”
斯陂陀的商队就在不远处安营。他一直十分警惕,用帐篷自己围出一片地盘来,由自己的粟特武士守护。斯陂陀正在自己帐中与一个丁零姑娘调情,突然帐门被掀开,叶初雪进来笑道:“萨宝今天好清闲。”
斯陂陀吓了一跳,赶紧推开那姑娘跳起来:“你,你……怎么进来了?”说完看见叶初雪浑身锦裘上全是泥水,心疼得要命,拉着她的袖子问:“怎么回事?啊?这么好的裘氅,怎么搞成这样?哎呀这要怎么洗干净呢?废了,废了!”
叶初雪笑道:“萨宝你富可敌国,还心疼这裘氅?何况又不是你的。”
“是不是我的都无所谓,我看见好东西被糟蹋就心疼。”他捂着胸口坐倒在长毛氍毹上,一脸痛不欲生的神情,“哎呀,我的心好痛,好痛。”
叶初雪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萨宝,做大事的人不要斤斤计较啦。”
斯陂陀眨了眨眼:“斤斤计较?我怎么斤斤计较了?”
“我还没开口相求呢,你就在这儿要生要死的,不就是件衣服嘛。”
斯陂陀跳起来问:“你是要找我借衣服对不对?不然你这样的人怎么肯一身泥的出来见人。”
“现在我不方便回去嘛。你看,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也不会白要你的衣服,日后定然要还你的。”
“日后,日后,公主殿下,叶娘子,你说说你都跟我打了多少欠条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日后会还啊?”
叶初雪冷笑了一下:“你们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如果无利可图,当初就不会答应我护送苏毗他们回阿斡尔草原。如今事儿都办了,要是为了件衣服跟我闹崩了岂不是亏大了?”
斯陂陀瞪着她半天,心不甘情不愿地冲着外面用去粟特语吼了两句,才说:“我是看在咱们是朋友的分儿上。送你一件貂裘的大氅,虽然比不上你这件,但也很贵重的。”
说话的工夫,有人送进一个樟木盒子,斯陂陀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拿出一件黑色貂裘的裘氅抖开来给叶初雪看:“你瞧瞧,我斯陂陀出手,绝对不会让你失了身份。”
粟特人做惯了奉迎的买卖。斯陂陀说话间自然而然地替叶初雪将脏了的裘氅脱下来换上这件,叹道:“我觉得这件更好。叶娘子你皮肤白,穿黑色的更好看。” 叶初雪斜睨着他:“怎么,不跟我说价钱了?”
斯陂陀嗤笑了一声:“说了你也还不起。”
“谁说的?”叶初雪轻声笑了笑,“当初给你的信你还没用出去吗?”
斯陂陀哼了一声:“三个名字,没有一个有用。”
这才是叶初雪来此的重点,她心头微微一紧,笑道:“是了,秦王一直卧病,你当然找不到他。不过别人……”
“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斯陂陀没好气地说,“那个柔然俟斤已经离开了柔然王庭去龙城了,你们又拿不下龙城,连龙城的边都不敢沾,我找谁要钱去?”
“咦?”叶初雪是真的好奇起来,“他去龙城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斯陂陀摇头晃脑地说,“丁零人占了他们的河西牧场,这是谈判去了。”
叶初雪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也该来了。”又问:“那南朝呢?龙霄豪阔,你可千万别放过他。”
斯陂陀瞪着叶初雪生气,他也知道叶初雪是在套他掌握的消息,可是利益重大,不说不行,只好说道:“没用的。龙霄连凤都都没能进去,就跑到落霞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