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今日并无人把守,想来是突然住进来的人多,人手不足,把这边的人也调了过去。龙霄拉着青奴快步蹿出大门,一抬头,整个人愣住了。
驿站门外的空地上,尧允正负手看着他们俩。
龙霄暗叫倒霉,面上却仍旧打着哈哈:“尧允将军,真巧啊,你也出来散步?今日月光真美是不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尧允上前一步,一把捉住他的手腕,神色肃穆地说“跟我来。”
龙霄吃了一惊,奋力挣脱,冷笑道:“尧允将军,既然被你捉住了,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
尧允不待他说完,再次拉住他的胳膊:“少废话,跟我来。”
龙霄一怔,这才发觉尧允今日身边一个从人也没有带,身后却有三匹马,他心中一动。看着对方笑了起来:“咱们想到一起去了?”
尧允哼了一声,没理他,自顾自走到自己马旁翻身上马,回过头问他:“既然知道还等什么?”
龙霄心知没有尧允的帮助,自己想要离开,希望太过渺茫,便也不敢再拖延,趁着他没改主意,招呼青奴道:“走吧。”
三人三匹马趁着月色向着城外飞驰而去。
三人马不停蹄地直跑到了后半夜,才渐渐慢了下来。
“本想送你们从临川过江,但既然昭明的督军已经到了,想来临川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委屈尊使,从这里走吧。”
龙霄点了点头,举目四望,只见星垂平野,月涌大江,两岸青山对出,江面在这里突然收束,水流比上下游都要湍急一些。此时离江岸还有半里的距离,便已经听得见水声滔滔,浩荡不觉。
他看见很远的地方隐约有半分烟火,橘红色的火光将远处那处山坳照得如同一枚红果,便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尧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说:“那里就是长乐驿。”言罢,将三人的马牵到一旁去拴好,对龙霄二人说:“这里江面狭窄,水流很急,并非渡江地点,但如今事出紧急,这里是唯一的选择。你们放心,我选的是最好的艄公,至少保障你们在水面上安全无虞,只是凤都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我担心你们上岸后……”
“将军多虑了。”龙霄笑眯眯打断尧允的话,“过了江就是南朝,不归将军统属,我是生是死也不需将军负责了。”
尧允被他气得发怔,摇了摇头:“那就走吧。”
他当先离开官道走入路边草丛。龙霄带着青奴紧随其后,向岸边走去。
尧允生气归生气,仍旧不忘把该嘱咐的话说到了:“江上浪急,你们千万要小心。船会顺江而下,直到燕回渡,所以登岸地点并无变化。现在我担心的是,若是我传到凤都的消息被罗邂的人截获,说不定已经有人在那边等你。迟迟不送你走,就是怕那样反倒会害了你。”
龙霄知道他的担心有道理,沉默了片刻笑道:“不妨事,总是要走,与其去龙城,不如回凤都,多谢将军尽心竭力为我筹划担忧。只是把我们送走,你怎么向督军交代?”
“有什么可交代的?”尧允淡淡地说,“说实话就是了。反正没有你们这件事情,他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龙霄突然站住:“尧允将军!”
尧允听他声音严肃,回过头来:“怎么了?”
“龙城派督军来,用意不善,你要多加小心。”他走到尧允身边低声道:“良禽择木而栖。我看将军也不是一昧愚忠之人,若是龙城之主不可辅佐,将军还是要仔细应对。所谓衷心赤诚,在居上位者眼中,比不过旁人一句闲话。对付那个督军,能虚则虚,实在没办法拖延敷衍的,也千万要提防。”
尧允听他的话一片诚意,笑了笑道:“你放心,这几个月我跟着你可是学了好些与人打交道的本事。”
“那些都不管用!”龙霄见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就没有了顾忌,“我还是那话,你手握着兵权,我也看出来了,边郡诸镇你也不是唯一要被清洗的,实在不行到时候振臂一呼,联合其他边郡一起起兵……龙城眼下的实力不足以对。晋王既然已经有了消息,你与他南北呼应,定然能将龙城重新拿下。”
尧允不动声色地听他说完,侧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微微一笑:“你想得太多了。我毕竟是朝廷的属臣。当日龙城失陷之际,晋王已经传下话,提醒我等要遵奉朝廷的旨意,我自然谨遵晋王的意思。”
龙霄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掏心掏肺,尧允在这样的事情上都不会松口,自觉该说的话都说到了,便笑了笑道:“如此真是我多事了。”
尧允将二人一直送到江边。早有艄公带着船在岸边等待。龙霄和青奴上了船,艄公向二人笑道:“有些颠簸,相公莫怕。”
龙霄深吸了口气,点点头。明月当空。月影落在水面急流上,如同被人揉皱了的面,曲折扭曲,却任由水波冲击,岿然不动。他向尧允抱拳笑道:“尧允将军,这个恩情迟早还你。”
尧允点点头,示意艄公:“走吧,千万小心。”
艄公用桨在岸上轻轻一点,小舟登时被抛入水中,耳边水声哗啦一声漫了上来,迎面一个浪头将龙霄和青奴打得浑身湿透。艄公立在船头,笑道:“这是难免的,委屈相公了。”
浪声滔天,龙霄要大声喊才能让艄公听见他的话:“不妨事,你施展本事吧!”
艄公点头:“要得!”
龙霄紧紧攥住船舷,举头向上看去,只见高崖万丈,黝黑的山壁上闪着水光。白浪滔天,向下游疾奔而去。这一叶扁舟在艄公的操控下,冲波逆折,上下漂摇,一时被高高抛起,一时又被深深按入浪中。江水不时席卷而来,又呼啸着撤离,不消片刻龙霄和青奴都已经只能全身滴着水趴在船底,努力与眩晕和恶心的感觉相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龙霄觉得他们几乎要被江水带进了大海,突然船身猛地震动了一下,颠得龙霄将头撞在船壁上。他“哎呦”一声,坐了起来,发现身边已经是风平浪静。艄公见他抬头,指着远处笑道:“相公,前面就是燕回渡了。”
龙霄展眼望去,之间江面已经变得宽阔无比,一眼望不到边。江上波光粼粼,月色潋滟,江流平和舒缓,江水清澈,几乎能看得见水底的白沙和隐约游动的鱼影。
龙霄突然激动起来,用力推了推青奴:“喂,起来了,咱们到家了!”
第十九章 碧山谁赏碧江流
“龙霄过江了。”罗邂一边瞧着柳二娘将离音洗过脸的水端出去,一边慢吞吞地说。
正在描画眉目的离音一震,转过头来:“什么?”
“他在燕回渡上了岸,正星夜兼程往凤都赶来。”罗邂笑了笑,带着撩拨的意味说,“我给他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毕竟这一次出使龙城,无异于闯龙潭虎穴,又被羁留在江北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了,不郑重其事说不过去的,对吧?”
“你想做什么?”
罗邂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凤都城外的天津桥,你知道吧?”
离音心头一寒,凤都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在天津桥举行仪式,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到场。
“你要做什么?”
“明知故问!”罗邂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上回斩杀琅琊王,很多人都有非议,说是我背着人私下里处决逆贼有违国法。那么今日我便要当众诛杀叛臣,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诛杀……叛臣?”离音抬起眼瞪着他,无法掩饰自己眼中的怒火,“你说龙霄是叛臣?”
“勾结北国,图谋南征,难道不是叛臣?”
离音瞪着他,死死咬牙,仿佛牙齿间是他的血肉,仿佛她这样就能磨牙吮血,将他敲骨吸髓地咬死。
然而她越是怒火中烧,罗邂就越是高兴。他也许永远无法得到离音的心,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愿望,但他不允许这女人心里想着别人,至少那颗他得不到的心,会在今日被他碾得粉碎。
离音站起来,目光仍与他对峙,口中却说:“柳姐姐,去找一件鲜艳的衣服来。我要在万人中央,看上去最耀眼炫目,我要让龙霄一眼就能看见我。”
罗邂变色:“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要杀了他吗?我随你去,我亲眼看着你杀他。”
“不行!”罗邂皱眉打量她。五个月的身孕,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全靠宽大的衣服遮掩身形,“你上次就大病一场,不能去。”
她全身都被怒火点燃,如同一只在奋力燃烧的凤鸟,裹挟着怒火,向他走去:“你敢杀,我就敢看。”
柳二娘选了一条绛红色的襦裙送来,离音看了一眼,扔到一边:“要更鲜艳的。”
柳二娘为难了,向罗邂望去。
“你真的想去?”罗邂双目放光,“眼睁睁看着我杀死龙霄?如果你敢去,我就敢让你最后去看一眼他的尸首。”
“我去!”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柳二娘捧来最喜庆炫目的银红色衫裙,上面用金丝线绣着凤鸟归巢和百鸟朝凤。她展开长裙,阳光下金色的花纹熠熠生辉。
离音伸开双臂,让柳二娘为自己穿上这美丽的裙子。她低头能看见长裙在腰下散开,星星点点的金光在视野中闪耀。日光将她装扮好的模样雕刻在地上,被拉长的身影掩去了她腰肢的粗壮,离音瞪着脚下看不见表情的自己,觉得心跳得越来越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