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什么话都没有说。
就连楚勒和焉赉都对平宗的决定大不赞同。但既然平宗的心意已定,旁人再如何说也很难改变成命。两人深知他的性子,只能私下里诟病。“带着一个病怏怏的女人怎么走,龙城离这里一千二百里地,换马不换人也得跑满三天,这不就是拖累吗?”
“是啊。”焉赉一边与楚勒合力将毡帐收起来卷好挂在马腹侧,一边不满地朝火堆旁看了一眼。那边叶初雪被裹得粽子一样,脸都被遮住大半,更令人觉得身世来历无一不可疑。“那女人到底什么来历也没弄明白,还被人追杀。若是杀手发现了一路追过来,不知要多出多少麻烦来。”
焉赉沉默了一下,说:“大概不会吧。”
平宗将马牵到叶初雪面前,问:“会骑马吗?”
叶初雪摇摇头。
他笑起来,“我猜你也不会。再问你一遍,你真要跟我去龙城?这一路颠簸,你就是没伤也受不了。”
叶初雪走到马前,好奇地打量。那是一匹万里挑一的天都马,高大健壮,毛色纯净油亮,两只眼睛也炯炯有神,警惕地瞪着叶初雪,威胁地 一团热气。叶初雪不为所动,轻轻附上它的鼻梁,像逗小狗一样挠挠它的下颌。平宗好笑地看着这匹陪着自己出生入死驰骋沙场的爱马像受辱一样偏头躲开她的碰触,一点制止的意思也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叶初雪低声问:“你说我会不会在路上晕倒?”
平宗认真点头:“八成会。你不怕?”
她抬起头,笑着说:“那你最好用绳子把我绑在你身上。”
他轻蔑地一笑,双手将她举起来放在马鞍上 ,自己随即翻身上马从身后将她拥住,用力晃了晃。叶初雪从来没骑过马,吓得尖叫起来,惹得他哈哈大笑。“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掩人耳目潜回龙城,不然路上你摔下去我可不管。”
“很难猜么?”叶初雪嗤之以鼻,“你堂堂晋王,整个长江以北最贵不可言的贵人,出门连最亲信的贺布铁卫都不带,定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行踪啊。”
“那又为什么知道我是回龙城?”
“我猜的。”她似乎对这种话题感到无聊,草草地说:“你带着行军用的毡帐和炊具,自然不是偷跑出来看昭明郊外的风景,两个人却有四匹马,显然是要长途换马用。长江一线的重镇你都已经巡视过,唯一值得你微服奔波的,也只有龙城了吧。”她抬起头,看着他,问:“满意了吗?”
“满意!”平宗发出一声呼啸,招呼楚勒焉赉带着晗辛上马,兴致 :“何止是满意啊,简直无话可说。坐好,咱们出发了。”不等叶初雪反应,一夹马腹,箭一样奔了出去。
第六章 青山欲衔半边日
消息传到龙霄府上的时候,离音终于沉不住气了,当下也不管正在叽叽喳喳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的那些鹦鹉,摔了鸟食罐,一路小跑,直接闯进龙霄的书房。
永嘉公主闻讯派阿瑶来询问的时候,龙霄已经气急败坏地骑着一匹马,带着离音直闯罗邂的文山侯府。
罗邂在凤都的府邸是罗家旧宅,当年罗家出事后被抄没,如今早已经发还。罗家在羽林军中故旧众多,这府邸发回来不过两个月,已经由一众旧部操持打理得像模像样。门口赫然两排戟架,左右各有四个羽林军士执刀戍卫。远远看见龙霄的马飞驰过来,领头的羽林军早已经小跑迎了上去。龙霄一直总揽京城卫戍,羽林军,明光军的人都认得他,自然不敢怠慢,上前牵住马缰正要搭话,龙霄却寒着脸将马鞭在半空中重重一抖,发出一声响亮的噼啪,沉声喝问:“罗邂在吗?”
那羽林军见他来势汹汹,只得赔笑:“在呢。侯爷稍候,属下这就让人进去通报。”
龙霄冷笑一声:“什么时候羽林军也成了他罗家的私兵了?你滚开,这里事毕再问你的罪。”他说完,一夹马腹,竟然骑着马窜上文山侯府的五级台阶,越过到人膝盖高的门槛,直接冲了进去。
罗邂听到消息从里面出来的时候,龙霄已经骑着马冲过仪门到了罗氏宗祠的门前。罗家一众大小仆佣想拦不敢拦,又不能放任他武都侯在文山侯府撒野,只得紧随不舍在后面。只是人脚跑得没有马腿快,龙霄一马当先,后面稀稀拉拉跟了一长串的人,倒像是跟在他身后冲锋陷阵一样。
此时龙霄正在一群下人的团团包围中,坐在马上高喝:“罗邂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出来,别做缩头乌龟!”
罗邂也气得不轻,喝道:“龙霄,你发什么疯?”
龙霄见他出来,从马上跳下来,不等他开口,说了一句:“私下说。”
罗邂冷笑,正要拒绝,却见到马上还坐着离音,正面若寒霜死死盯着他,就像是恨不得立即扑过来咬他一口似的。罗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知道事情不能公开,只好忍着气点了点头,当先带路,将龙霄和离音引入自己的书房,将周围用人都打发走,这才关了门,不满地问:“你这又是闹哪出?”
他一边问,一边关好门回头,突然眼前一花,鞭子发出破空锋锐的声音,重重一下抽在他的脸上,登时留下一条火辣辣的鞭痕。
罗邂猝不及防,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倒退两步撞在门上,眼睛被鞭梢扫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也急了眼,顺手抄起手边一只梅瓶扔过去,怒喝:“龙霄你别欺人太甚!”
话没说完,龙霄的鞭子已经戳到了眼前,他咬着牙冷笑:“这一鞭子是替永德打的,为什么打你自己心里明白!”
罗邂本要还击的手突然停住,停在空中半晌,似乎被这句话打散了所有的底气,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离音红了眼睛,咬牙切齿:“姓罗的,你少装傻。我们在说什么你不清楚?她已经被你杀过一次了,你还不放手。你到底对她有多深的仇恨,要做到这个地步?”她说完这句话已经泣不成声,扶着一旁的椅子坐下,泪如雨下,“她都走了,改名换姓远避异国,甚至要嫁给一个庸常老吏托庇于人,你摸着良心说,你还是人吗?”
离音说这话的时候,龙霄目不转睛地盯着罗邂,果不其然在他面上找不到任何惊诧的神色。他冷笑地点了点头:“看来真没冤枉你。”
罗邂听他这样说,竟然也不辩白,双手用力狠狠搓脸,半晌声音才从掌心中传出来:“她没事儿吧?”
这等于默认了。离音跳起来要去抓他的脸,被龙霄一把拦腰抱住。
离音使劲挣扎,两只脚被抱离地面,在空中乱踢。她尖声叫:“你放开我!让我杀了这个无耻的小人!”
罗邂抬起头来,直至盯着龙霄,目光中竟然有些微祈求的意味。龙霄心中一动,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还是冷若寒冰:“放心,死不了。”
罗邂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长长叹了一声,如释重负一般点头:“那就好。”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发怔,百转千回的话到了唇边,半晌还是三个字:“那就好。”
离音恨声痛骂:“罗邂,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她死了你不是更开心吗?装什么装?”
罗邂一言不发任她痛骂,奇怪的是连龙霄也不再出声,两个男人都将目光集中在这个骂人的女子身上,一时间谁都没有吭声。离音骂了一会儿,察觉出异样来,停下来左右看看。她不愿意跟罗邂说话,只盯着龙霄问:“你怎么不说话?”
龙霄目光在罗邂身上又扫了一圈,忽而笑了笑:“听听他说又何妨?”
罗邂讥讽地笑了笑:“终于肯听我说了?”
离音变色:“谁要听你说话……”话没说完,忽觉肩上一沉,龙霄一只手重重压住,示意她少安毋躁。
龙霄淡淡道:“罗邂,这事儿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罗邂反问:“你知不知道琅琊王派人去斩草除根?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们只怕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
离音冷笑道:“这么说还得谢你救了她一命?她后背那支箭是不是也得谢你?”
罗邂一呆,没想到这么快便被看破了心机。他苦涩地笑了一下,闭眼想了片刻,问:“是她让你们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离音一噎:“罗邂,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倒想她对你纠缠不休吧?可惜你打错算盘了。”
罗邂明白跟离音压根儿说不通,转向龙霄:“你真相信我如果要杀她,会用着写我名字的箭?”
龙霄早就心存疑惑,这几句你来我往,渐渐摸出了头绪来,有些恍然:“你是在向她传信息?”
罗邂低头苦笑,此举对他来说也绝非易事:“即使当初亲手葬她,也没有如今这般,就像是从心口挖出了血肉,从此再也不属于我自己。故国已邈,亲恩成仇,往事不堪回首,没有必要留恋。没错,我就是要告诉她,既然走了,就往前走出一片天,身后只有虎狼驱赶,这一次是我,她尚能全身而退,若换了别人就难说了。长江这边,想要她命的人多得是。”这番话他在心中藏了多时,千言万语都化作一道冷酷决绝的密令送往江北,他以为自己能铁了心、冷了血果决一回,能以残酷偿还她,但到了这个时候发现还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