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冷笑:“名声重要还是生存重要?安安你想清楚了,你说的可不是这两百多人敌军的性命,你说的,是整个商队还有你带出来这些年轻人的性命。妇人之仁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平安咬着牙说:“人是我的人,商队也是我来保,这里我说了算。”
“战场上什么时候由女人说了算了?”
平安被他气得噎了一下,索性沉下脸来:“我的队伍里不留刽子手。”
“我知道你想用这样的话来激我,没用!不管你说什么,这些人必须死!”
“为什么?”平安激愤不解地看着他,“阿兄,你怎么变得这么冷血残酷?比你当年还要无情。”
“他不是无情,是无奈。”叶初雪的声音像是闪着光的冰锥,冷静的插入两人中间。
平宗回头看了一眼她,努力平复气息:“这事儿你别管。”
她微微笑了笑,却无视他的话,来到平安面前:“你阿兄说得没错,这些人如果带回去太危险,而且斯陂陀也不会容他们的。”
平安冷静了一下,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却不甘心,问:“那如果给够食物让他们自生自灭呢?”
“那他们就有可能将你阿兄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的消息泄露出去。现在要杀他的人太多,龙城、诸部、玉门军、外军诸镇,甚至南朝都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他。只要有人将今日之事透露出去,就总会有人猜出晋王是在阿斡尔草原,只怕届时你就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了。”
平安一怔,向平宗望去:“真的?”
平宗没好气:“你自己想。”
平安被他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叶初雪见这兄妹二人闹脾气,忍不住笑道:“其实我倒是觉得平安的意见并非不可行。”
平宗皱眉:“什么?”
叶初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担心他们会泄露行踪是没错。但除非你永远蛰伏于阿斡尔草原,再不回龙城,再不履中原,否则这般隔绝消息没有意义。”
平宗一时没有说话,哼了一声。
叶初雪继续说:“坑杀两百多俘虏的事情不可能永远不传出去。粟特人,丁零人,还有我,除非你把我们都杀光,否则总会有人说出去。”
平宗反握住她的手:“别胡说。”
“我说的是实话。”她看着他的眼睛,笑容恬淡镇静,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悠悠众口,谁又能堵得上呢?只是这众口既能带来危险,也能帮你大忙,就看你愿不愿意冒这个险。”
“哦?” 他盯着她,浑然忘记了周围还有旁的人, 替她别起颊边散发,道:“你索性说清楚。”
“你终究是要夺回龙城的。这两百人回去,传唱你不念旧恶、心怀仁厚放他们回乡好,还是被人传晋王杀人不眨眼、刻薄残暴好?”
平宗冷笑:“若第二种名声能让人害怕倒也不错。”
“气话!”叶初雪就像是看穿了孩童始终不肯在口上服输的小执拗,说,“平安的消息不是说龙城如今局势很乱吗?天下人心无非是乱极思静。当时你主政龙城,人们未必感激你,但等到龙城乱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就会想起你的好处来。这人心才是你回龙城最大的资本。杀俘这种事,不管人多人少,终究会消磨支持你的人心。”
平宗一时没有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叶初雪知道自己已经将他说动,转向平安笑道:“还不快找几个人来,先给俘虏们将伤口处理好,留下足够食物,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平安看着她,突然问:“既然当初处心积虑让他失掉龙城,为什么如今又要这样帮他?”
叶初雪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理由嘛,有太多太多,随便哪个说出来都足以让人信服,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却不愿意承认。想了一会儿,看着平安,说出对方最想听到的回答:“因为我不想下一个孩子到来的时候还要如此颠沛流离。”
平安看着她的目光顿时柔软了下来,一种女人对女人才会产生的同情和珍爱浮上她的神情,她走过去,搂着叶初雪的肩膀轻轻抱了一下,附在她耳边说:“你快快再生一个孩子,我等着叫你嫂子呢。”
有那么一瞬间,叶初雪心中竟然升起一丝歉疚。她玩弄人心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只是自然而然的反应,并不带丝毫的恶意,却在过后惊觉自己十分享受对方如自己预期那样反应时带来的快意。
她反手拉住平安:“你帮我找几个帮手,这事儿交给我。你阿兄不会给咱们太多的时间,要做的事情很多。”
平安命勒古找来两个没有受伤的年轻人,帮着叶初雪一一去查看伤者,又命人飞马回营地取来保暖的毡毯和食物,留给那些俘虏。
一直忙到了天亮,叶初雪才将两百多个俘虏全都检视过一遍。有些人伤得太重,眼看是活不了了。有些人只是皮肉伤,想来运气不错的话,能够离开这里。那些俘虏中意识清醒的也都知道是她一番话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时间叩头哭拜活菩萨之声甚嚣尘上。
叶初雪身体尚虚弱,熬了一夜下来,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多少,挥挥手只是让他们安静,才缓缓道:“你们若能侥幸回去,想必会有人问你们这边发生的情形。”
立即有人道:“娘子放心,娘子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一定不会泄漏娘子的行踪。”
叶初雪笑了下来,心下雪亮。玉门军的反叛本身就与她有莫大关系。这支军队不远万里地追踪而来,既是追平宗,也是为了追她的行踪。刚才平宗与平安争吵时,有一个理由始终没有说出口,叶初雪却已经猜到。
平宗是担心玉门军的追踪冲着她而来。而此时听他们说的话,这样的猜测看来十有八九是确实的。如果她落入玉门军手中会是什么下场?她自己也不敢想象。
“我不需要你们刻意隐瞒,有人问,你们照实说就是了。”她体力不济,声音也不是人人都能听见,于是离她近的人听见了便向身边的人转述。一时间俘虏中嗡嗡之声四起。叶初雪等了一会儿,等到那些人都不再说话朝她望过来时才继续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用力提高声音,想让每个人都听真切:“就是你们在这里所经历、所见到的事情,不但要向你们的主管,严将军以及其他长官报告,还要向别人说。”
人们迷惑起来,有人问:“向谁说?”
“每一个人。”她给出明确答案,“你们这一路南归,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愿不愿意听,都把你们在这里看到的说出去。”
人群又嘈杂起来。这样的要求委实太过奇异,俘虏们全然不能明白,议论纷纷,不明所以。
叶初雪却觉得没有必要再逗留下去,便撑着身体站起来,却赫然觉得双膝酸软,几乎又要跌倒。幸亏一只有力的手从旁边支撑住了她。那样的力道她早已烂熟于心,还没有抬起头就微笑了起来,果然看见平宗一脸关切地盯着她。
“我没事儿。”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他,“就是有点儿累。”
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我带你回去。”
叶初雪登时觉得脸上仿佛着了火。身旁丁零人、粟特人。甚至那些玉门军的俘虏都纷纷起哄闹了起来。她只能将脸埋在他颈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说:“你要是再把伤口弄裂,我就不管你了。”
“真的?”他唇边藏着笑,“原来在你心里,我连玉门军那些俘虏都不如。叶初雪,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他这样说着,却终究没忍住笑了出来。
平宗的天都马比别的马脚程要快得多,他似乎仍在与平安闹脾气,也不肯等后面众人,带着叶初雪一马当先地向着营地的方向飞驰。
雪已经停了,风还不见踪影。东边初升的红日将雪原染成了蔷薇色。平宗带她跑到一处高地上勒住马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眺望。
半轮红日在地平线的后面微微颤动,然后几乎就是在一瞬间,像是突然摆脱了什么束缚,一下子跃了起来,升到半空。将那一边的天空映得明艳绚烂,仿如织女最精美的云锦铺遍了半边天空。
“真美啊!”叶初雪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双目刺痛起来,扶着他的手臂靠在他怀里,“像是一条彩霞流动的河,在天上和地上同时流淌。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只有在我们漠北草原才能看到。”平宗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不跋涉沙漠,不彻夜不眠,哪里能看到这样壮丽的雪原日出。”他让初晨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让自己和她一起沉浸到朝霞中去。
这一仗他打得极其惨烈,甚至平生第一次想到自尽。然而此刻所有的穷途末路风月阻拦都消弭于无形,他看到了希望。
“叶初雪,你放走了那些玉门军的俘虏,不只是为了所谓的名声吧?”
她笑起来。他果然能猜到,几乎不费什么力就能了解她的想法。“想知道你行踪的人,不只有你的敌人,还有那些想要帮你的人。相信不久楚勒、焉赉,还有那些尚忠于你的人就会得到消息了。”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蓬勃的太阳越升越高,良久道:“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