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古点头:“好。”却一时没有动。
平宗扭头看他:“还有事?”
勒古满是血污的脸上,笑容有些腼腆,牙齿在夜色中洁白耀眼:“将军,粟特人是苏毗带来的。”
平宗一愣:“哦?”随即皱眉:“她怎么来了?”却也不等勒古再回答,一马当先飞奔出去。
粟特人行动与丁零人和汉人都不一样。他们不善马战,且商队中的马要驮货物,斯陂陀舍不得拿出来让他们打仗用,平安带着他们一路步行而来,因此赶到的时候平宗这边已经接近尾声。
一场仗打下来,粟特人也疲惫不堪,纷纷就地一倒,躺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有平宗在战场上逡巡,看见自己带出来的丁零子弟倒卧冰泥血污之中,残肢断颈,惨不忍睹,不禁泪流满面,心痛如绞。
平宗驰马过来,只用一眼便明白原委,从马上跳下来,走到平安身边:“安安,谢谢你。”
平安推开他,在一具腰腹中刀的尸体旁跪下,将年轻人死死瞪着天空的双眼合上:“他叫穆怀,十九岁,他跟我出门的时候妻子已经有孕,那孩子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平宗欲言又止,想了想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先救伤者,然后记住那些阵亡的人,回去后重金抚恤他们的家人。”
平安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擦去脸上泪水:“伤者已经在救治了。叶娘子在那边主持。”她朝着战场深处指了指。
平宗似乎听不懂她的话,眨了眨眼:“谁?”
“你的那个南朝公主啊,就在那边。”他没有留意到平宗的面色变化,一味说下去,“这一次还是她说动斯陂陀派人来救援。阿兄,是她救了你。”
然而平宗压根儿没听见她后面的话,已经放开她朝那边走去。
大雪没有一点儿要停歇的意思。漫天的雪片在漆黑的背景前宛如一道雪墙,遮蔽了大部分的视线。平宗大步向前走,感受到雪团扑到脸上的凉意。他张开嘴呼喊,雪花立即冲进了口中:“叶初雪,叶初雪——”
然后他看见了她。
叶初雪一身白衣在夜里十分醒目。听见他的喊声缓缓站起来,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平宗不记得他是如何将叶初雪搂进怀里的,不知道是她自己扑了过来,还是他张开双臂将她连同雪花一起揽了过来。当他找到自己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深深地吻她,连同她口中的寒意,全部吮吸过来,直到她的身体在他怀中暖和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低声问,揉着她的脸颊,帮她缓解寒冷造成的僵硬,“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叶初雪先是发现了他右臂的伤口往外冒血,连忙低头去看他的腹部,果然伤口也已经崩裂。她推着平宗,担忧地说:“你坐下,我看看你的伤。”
平宗顺从地被她拉到一旁平整点儿的地上坐下,撩起衣角让她查看伤口。
一整天的恶战,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松懈了下来,紧绷了一整天的肌肉因她的手指抚过而微微颤动。她就跪坐在他的身旁,低头借着雪光查看伤势,平宗只能看见她的头顶。她头上包着巾子,让他想要抚弄她头发的手无处可放。平宗知道那是因为她又该染头了,却一时找不到乌斯蔓草,只能用这个方法将微微露出的一小截的白发遮住。
“叶初雪。”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怕因为看到他的伤口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叶初雪,等回去我给你洗头发吧。”
倒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叶初雪怔了怔,温顺地点头:“好。”
他终于不肯忍受对着她的头巾说话,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来,命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总得有人收拾残局呀,你在这里什么帮手都没有。”
“安安可以帮我。”平宗有些郁闷,每个他在意的女人都跑到战场上来,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是他最深恶痛绝的。
“她不一样。”叶初雪微微笑了一下,“比这惨烈得多的我都见过了,给人治伤的时候手不会抖。”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平宗重新包扎,用力扎紧布带,疼得他闷哼了一声。略缓了缓才用不以为然的口吻问:“就你?你会治伤?”
“至少这种刀剑伤还是有点儿把握的。”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一片雪落在她的鼻尖上,化成一滴水,越发映得她容色如玉,纤美细腻。
平宗干咽了一下,强压下如野火般滋生的欲望,问:“你才救过几个人?”
她没理他,又去查看他手臂的伤处。她在他身体的左侧,却没有起身绕过去,而是探身从他面前横过去检查,这样她大半个身体就倚在了他的怀中。
身边不是有人走过,每个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都会好奇地朝叶初雪瞧上两眼。平宗粗粗喘息了一声,竭尽全力压抑想要将她搂在怀里压在身下的冲动,咬着牙问:“你到底在干吗?”
叶初雪这才直起身,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一眼,反问道:“我救了你,还不够?”
“够!”他咬牙切齿地低笑,“我要是不承认,你就得要了我的命!”
“是你自己不要的。”叶初雪终于离开了他的怀抱,站起来低头看着他,嘴角带着报复成功的微笑。远处传来受伤的士兵痛苦的呼号声,叶初雪拍了拍平宗的肩膀:“你好好歇会儿,一会儿我来看你。”她转身朝受伤的士兵跑去。
勒古骑着马一路查看过来,终于找到了平宗,连忙跳下马来到他的身边:“将军,已经查点完毕,咱们的人死了一百七十二人,伤三百五十五人,轻伤都已经处置妥当,有些重伤的怕是支撑不下去了。”
平宗听了黯然,点点头:“我知道了。”
勒古却犹豫:“粟特人说他们熬不过去,问要不要帮忙。”
平宗当然知道所谓“帮忙”是什么意思。若是他自己的军队,甚至哪怕是北朝的任何一直军队,他都能当机立断地做决断。但是此时却觉得棘手。刚才平安的样子令他尤其内疚,也令他不得不更加谨慎行事。
想了想,平宗摇了摇头:“去问苏毗吧,她在这儿,还是由她做主。”
勒古却不肯走:“她心软,肯定不答应。”
平宗叹了口气,问:“有多少人?”
“十七人。”
平宗支撑上身坐了起来,问:“勒古啊,那十七人你都认识吗?”
勒古点头,难过地说:“有好几个是一同长大的兄弟。”
“这样你也还是觉得帮他们了结痛苦最好?”他瞪着勒古,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倒是有着常人没有的冷静判断。
勒古点了点头:“这里不是阿斡尔草原,我们还要在冰天雪地里等两三个月,他们好不了的,只是我不希望让粟特人来做这件事。”
平宗点头:“是,这种事必须我们自己做。”
勒古沉声道:“我去做!我是他们的兄弟手足,我送他们走。回去我去奉养他们的子女妻儿。将军,这件事情不要交给粟特人。”
平宗想了半天:“还是先跟苏毗商量,她同意了再说。”
勒古无奈,只得去找平安。
平宗躺在雪地里,看着密密飘落的雪花,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不是雪花在向下落,而是自己在向上飞。他有些惆怅,平安这些年倒是比以前柔软了许多,当年那个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长乐郡主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难道和南方人生了孩子就会变成这样吗?那么如果以后叶初雪也为他生了孩子,他是不是也会变得心软呢?
平宗摇了摇头,心中警惕,知道这种妇人之仁对他这种人来说无比危险。
不远处平安果然和勒古争执了起来,两人声音十分大,就连叶初雪也不禁举头朝那边张望。平安似乎十分愤怒,甩开勒古拉住她胳膊的手,怒气冲冲地朝平宗走来。
平宗坐了起来,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突然有人跑过来报告:“将军,玉门军还有两百多人活着,都受了伤,怎么处置?”
平宗微微一愣,心中反复计较了片刻,沉声道:“挖个坑都埋了!”
平安走到近前,大声喊道:“不行!”
叶初雪静静看着平安大步过来与平宗理论,她想了想,没有吭声,低下头去继续给伤员处置伤口。
平宗皱眉看着平安:“什么不行?”
“玉门军也是人,他们还没死,你不能把他们都活埋了。”
“两百多号人,还都有伤,留着你照顾吗?”
平安犹豫了一下,摇头:“反正不能将他们杀了。”
平宗气得笑了:“这些人身上都有伤,你不杀他们,治不治伤?你手头现在还有多少人?他们只要能动就会是最大的威胁,你还想不想保你的商队了?”
平安也气了:“难道因为这样的原因就要把他们都杀了?你想过没有,他们也是家中有妻儿父母的,他们……”
“他们是敌人!”平宗压抑怒气,皱眉问,“安安,你忘了穆怀、颂玻这些人是怎么死的?自己手足尸骨未寒,你却为别人操起心来了。”
“留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也好过将他们全都杀了啊?阿兄,难道你想在史书上留下白起的名声吗?”